鲁迅小说,意象繁多,如:《药》中夏瑜坟上的“花环”,《在酒楼上》的“老梅”、“山茶树”,《长明灯》中的“长明灯”,《祝福》中的“雪花”……,这些丰富多彩的意象是鲁迅小说的重要元素。在诸多意象中,贯穿鲁迅小说并成为鲁迅小说具有基调性质的意象,我认为只有“月夜”意象。遍阅《呐喊》、《彷徨》和《故事新编》,在所有 33 篇小说中,竟然有 12 篇出现了“月夜”意象,超过了全部小说的三分之一。其中《呐喊》占 6 篇,《彷徨》和《故事新编》各占了 3 篇,而且在有的作品中,如《社戏》、《奔月》等,月夜意象还出现不止一次。月夜意象在鲁迅小说中出现频率之高,篇幅之大,形式之多样,在我看来决非偶然现象。这一现象提醒我们,鲁迅小说中的月夜意象背后可能隐藏着鲁迅灵魂深处的某些秘密。要深入理解鲁迅小说,乃至鲁迅本人,这是不可忽略的重要向度。
一、月夜意象的内涵
鲁迅 12 篇写到月夜意象的小说分别是:
《狂人日记》、《药》、《故乡》、《阿 Q 正传》、《白光》、《社戏》——《呐喊》
《肥皂》、《孤独者》、《弟兄》——《彷徨》
《补天》、《奔月》、《铸剑》——《故事新编》
月夜意象的核心是“月”,根据这些月夜意象中“月”的不同内涵,我将其分为“精神世界的象征”与“外部世界的象征”两大类。
(一)精神世界的象征
鲁迅小说中的“月”象征着鲁迅的精神世界,“月夜”折射出鲁迅精神世界的博大与复杂。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 1 ]这是小说《故乡》中的月夜,是鲁迅惟一一次在小说中用暖色“金黄”写月。《故乡》中的“月”是鲁迅笔下最圆满、最明亮的月,这里的“月夜”也是鲁迅小说中最纯净、最温馨的月夜。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基调是阴晦苍黄的,惟有这月夜是亮丽生辉的。然而这亮丽的月夜没能使小说的整体明亮起来,那仅有的一点闪光,在小说中犹如“萤火”,被深广的黑暗包围着、吞噬着,等到在结尾处再现时,业已变得朦胧了。我认为《故乡》中的月夜和月夜下“项带银圈”的少年英雄,都已被作者抽象化、理想化了。月成了作者梦寐以求的理想社会的象征,月夜寄托着作者对理想社会的渴求,少年英雄也罩上了理想的光环。然而故乡的破败,闰土的麻木,只能令他失望,现实的黑暗使那原本清晰的月夜图变得朦胧了。那神异的月夜,迷人而虚幻,明亮而微渺,是纯净完美的,如乌托邦式的可望而不可即,是最无奈的。类似的月夜在《社戏》中也有。《社戏》中的月依然皎洁,月夜也依旧温馨美好。但与《故乡》不同,它更贴近人间,缺少了那份神异色彩,增添了几分人世喧嚣。即便如此,皎洁的月、起伏的连山、朦胧的水气、仙山楼阁般的舞台、白篷的航船、天真烂漫的孩童……交织在一起,使月夜平添了一层诗情画意,充满了梦幻气息。《社戏》的月夜与《故乡》中的一样被理想化了。
自然界中的月本身就是虚幻的,它的光芒并非来自自己,而是反射了太阳的光辉。而《故乡》和《社戏》中的月又都是对过去的回忆,更增添了几分虚幻色彩。以虚幻的月象征理想社会,预示了理想社会也是虚幻的,无法实现的。这正是鲁迅那样的先驱者们共同面临的精神困境。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
这是鲁迅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正文的开头。“很好的月光”出现了,三十多年没见的“他”与狂人重逢了。“他”引领发昏三十多年的狂人醒来,醒来的狂人发出一声声呐喊:“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满本(历史)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这里的“他”就是“月光”,而这“月光”就是在狂人灵魂深处沉睡了三十多年的理性和良知。月光的出现,意味着狂人灵魂深处的理性和良知觉醒了。然而,在一个自甘愚昧麻木的时代,一个拥有理性和良知的人,只会被视为“狂人”。“月”唤醒了狂人的理性和良知,使他获得了正视黑暗现实,追求光明理想的勇气。这是“发狂者”才有、“正常人”失尽的勇气。在这勇气支撑下,他道出了“发昏”、“吃人”的人间真相,成了为“正常人”共同“讨伐”的异类。“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写的虽是无月之夜,流露的却是对“月”的依恋和渴求。月的有无已然成为狂人生命吉凶的征兆,有月就妙,无月就糟。狂人对月的依恋和渴求到了宿命的程度。见不到月的夜晚,“发狂”的勇气萎缩、消失了,狂人恢复了正常。正常后的他面对发狂造成的困境,满怀恐惧:回想白日,赵贵翁的眼色似乎怕他,似乎想害他,路人的古怪神情让他从头直冷到脚,就连小孩的眼睛也令他奇怪。所有这些,使他内心充满害怕、纳罕和伤心。无月之夜,狂人正常了,也更怯弱了。“天色是好,月色也很亮了”,这是小说最后一次出现月夜。面对很亮的月,狂人再次获得了勇气,又发了“狂”。身处绝对弱势的他一改无月之夜的犹疑和恐惧,大胆质问处于绝对强势的“传统”:“从来如此,便对么?”这质问逼得“传统”“含含胡胡”,逼得“传统”卸下面具。自此,月夜意象在小说中没有再现,狂人也最终恢复了正常,赴某地“候补”去了。“很好的月光”引领狂人觉醒,使其沉睡多年的理性和良知复苏,激发了他反抗黑暗现实,追求光明理想的勇气。但这“很好的月光”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显得何等苍白无力!正如先觉者狂人之于四周愚昧麻木的庸众,是何等孤独与渺小。这苍白无力折射出的正是人类理性和良知的自我面对强大的无所不在的吃人自我的苍白无力。我认为:狂人的人生困境,也正是鲁迅的人生困境。虽然鲁迅始终没有向传统屈服,但他一直处于传统的重重包围和恶毒攻击之中。更令他痛苦的是其肉体和灵魂都植根于传统的土壤,无法彻底摒弃传统的基因,他在决绝地反抗传统的同时,更在决绝地反抗自己的生命之根。他以狂人为自我化身,以月为理性和良知的象征,发出了源自灵魂深处的呐喊。月夜意象,折射着鲁迅灵魂中理性和良知的光辉。
“松明烧尽了;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渐看见月光的皎洁。”这是《铸剑》中的月夜。《铸剑》中的“月光”虽然皎洁,但“月夜”始终渗透着一股阴森的复仇气息。当眉间尺的内心为折腾老鼠而彷徨时,“月”出现了,那皎洁的月光似乎正将他对鼠的复仇软化。而眉间尺的母亲却是个决绝的复仇者,儿子的优柔寡断令她失望。面对那皎洁的月,母亲的两眼在暗白的月影里发出闪闪的光芒,那是复仇的光芒,这光芒与月的皎洁形成对比。这是复仇者与想象中的被复仇者之间的对峙,也是母亲的决绝与儿子优柔寡断之间的对比。这眼光在后文“黑衣人”眼中得到了再现。那是如两点磷火一般的眼光,在其前面远处是月光编织成的银白条纹。月的明亮与黑衣人闪亮的眼光相互辉映着。眉间尺在黑衣人的带领下狂奔着,将那曾经软化他的月抛在了身后。当他面对黑衣人,站在月和黑衣人的眼中间时,他再也无法抗拒那充满复仇蛊惑的眼光,那正是他曾在母亲眼中看到过的光芒。“黑衣人”说自己一向认识眉间尺,并知道其复仇必败。一个素不相识者,知晓本只有自己知道的一切,犹如影,存在着,跟随着。我认为黑衣人就是那个深埋在眉间尺灵魂中充满复仇意识的自我。眉间尺与黑衣人的对话正是其优柔寡断的自我和决绝复仇的自我之间的对话。黑衣人说他报不了仇,其实就是说不改变优柔寡断的自我就永远也无法报仇。眉间尺的优柔寡断并没有因为离家而彻底改变,这表现在他偶遇复仇良机时的无能,也表现在他面对无理纠缠时的尴尬。是黑衣人帮他摆脱了困境,并砍下了他的头颅,这正意味着那坚决复仇的自我彻底战胜了优柔寡断的自我。月的美丽诱惑失败了,消失了,黑衣人胜利了,复仇也终于成功了。眉间尺的优柔寡断,也存在于鲁迅那充满犹疑彷徨的灵魂深处。事实上,鲁迅对自我的怀疑远远超过了对外部世界的怀疑。《铸剑》中两个自我的矛盾,正是鲁迅内心自我矛盾的展现。《铸剑》中的月夜意象所折射出的光影中,已然揉进了鲁迅灵魂深处那优柔彷徨的自我的影。
“圆月已经升在中天了,是极静的夜。”这是小说《孤独者》中第一次出现月夜,这月夜是宁静深沉的。这“圆月”和“极静的夜”出现在“我”和魏连殳这两个孤独者充满矛盾困惑的对话之后,正是卷入困顿的“我”和陷于困境的魏连殳的心境的真实写照。此时的“我”和连殳都已心如止水,如同静夜的月光,死寂、惨淡,没有了往日的躁动和波澜。这种心境到小说最后益显突出。当“我”离开连殳的灵堂,投入月夜,眼前的路却极其分明,月也依然圆满,散发着“冷静的光辉”。“我”那沉重的心已然是轻松坦然了。我认为这“分明”、“圆满”、“冷静”、“轻松坦然”背后隐藏着的是心如止水般的绝望。面对连殳的死,面对自己的困境,“我”的灵魂在痛苦挣扎中走向绝望。因为绝望,灵魂一片死寂,失去了往日骚动。“我”那沉重芜杂的灵魂被掏空,无所顾忌了,也就轻松坦然了,这是何等悲烈的绝望。浓云散去,圆月高悬,眼中的月夜何等平静安然。那是“我”平静安然的灵魂之影。死寂的灵魂中,现实与希望的落差荡然无存,剪不断,理还乱的人生困惑也烟消云散,反而趋于澄澈。但这死寂,只是一种瞬时麻醉,无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