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一篇文学论文,金宇澄《繁花》中的上海叙事,立足上海历史社会生活本身,在对上海市民生态本质进行还原的基础上,利用时间与空间的辩证关系,对时空进行灵活的处理,因此形成丰富多彩的文本空间。一定程度上,《繁花》继承了海派文学的传统,“从柴米油盐、肥皂、水和太阳之中去寻找实际的人生”[2],在小人物的日常生活中完成对城市的抒情和致敬,这是对“上海叙事”的继承,但其有以下几点区别于传统上海叙事文本:一、形式上的偶然性与实验性:《繁花》是一部心血来潮的创意之作,首先,它经历了从弄堂网上的语段连载到权威文学杂志发表再到单行本面世的全过程,这是网络文学和严肃文学融合的经典案例,在创作过程中重视读者反应,这在文学史上是独特的;其次,金宇澄打破了传统上海叙事模式,采用经过设计的语言和架构,将沪语写作、双线叙事结构、说书人手法这些元素综合在一起,使得文本特征鲜明而突出,创作出新时期带有实验性质的小说,用金宇澄的话说:“文学永远有实验的可能,也是最容易被读者看到的特征,做了实验,读者相对容易注意,何乐而不为。”
第一章 空间:上海都市生态的情景还原
第一节 城市景观:都市景观与器物风貌
在小说创作中,构成故事的一系列事件必然会占据一定的空间,都市文学作品因其地域性的凸显,空间的功能和作用显得更为突出。金宇澄将空间作为《繁花》的叙事维度之一,用空间展现人物的生活背景,以空间呈现人物的生活状态。他通过手绘地图的插入,用图像还原上海都市景观和空间;通过细密的物质生活史描写,展现上海市民的物质生活。这一写作手法,延续了上海叙事中的日常叙事传统,将上海的城市景观以详实可感的方式呈现给读者。
一、手绘地图——城市细节的还原
纳博科夫曾在《文学讲稿》中说过:“优秀的读者必须乐意去想象,例如一百年前从莫斯科开往彼得堡的夜班火车的布置。图表在此帮助极大。老师不必去自命不凡地滔滔不绝于那些关于荷马、色彩和本能的章节标题的废话,他们应当准备几份都柏林的地图,清楚地标明布鲁斯和斯蒂芬那些相互交织的旅行路线。”
无须等到读者和老师亲自动手,身为创作者的金宇澄已将这一切准备妥当。金宇澄画手绘插图,纯碎是无心之举,对上海的熟悉和喜爱让他信手拈来,和小说文本一样,插画也是金宇澄抒发情感的途径,他也想借此途径,给读者的阅读增添一丝情趣。最初《繁花》在《收获》发表时,便收录了金宇澄的十二张手绘插图,这些插图均是配合着小说的内容而作;单行本出版时,插图由十二张增至二十张;2017 年 4 至 6 月,上海汉源汇书店举办了为期三个月的“金宇澄小说《繁花》插图展”,展览中除了小说插图外,放置了一些历史旧物、老照片和模型,另外还有为电影《繁花》所画的上海地标图。
小说《繁花》时间跨度大,涉及人物广,在漫长的时间里不同人物随着生活经历的变更不断迁移坐标,他们的居住环境和活动范围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对于小说来说,作家本无义务为他的读者做注释,但金宇澄信手拈来的插画,尤其是关于空间和道路的地图激发了读者对于上海的记忆或是想象,在丰富作品 形式上起到了特殊作用,因此才会一再增加甚至专程策展呈现。对于上海老一辈读者来说,金宇澄的画作无疑唤醒了他们的回忆,幼时的街道,历史的变迁,过去了的那个时代重新浮现在眼前;对于上海年轻读者来说,现实中的上海与小说中的历史重叠了起来,去现实场景中去寻找小说人物的生活轨迹也别有一番乐趣;对于现代年轻读者或者非上海本地读者来说,带着插图去阅读,上海的大小建筑、自然风貌,人物是在上海的哪个犄角旮旯里相遇,又是在哪里发生故事不用再依靠凭空想象,而是自然而然被作家带入了情境之中,细节越生动则越亲近可感,通过这些手绘插图,读者离小说中的场景、人物和事件更近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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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生活场景:饭局形式与都市生活
城市化包含两个方面,一方面指人们进入城市实体和城市生活环境的进程,另一方面指这些人形成城市生活方式,并且随着人口聚集和发展,这种与城市发展相协调的生活特征不断加强的进程。在这种趋势下,都市居民受城市生活方式影响愈加明显,形成了“都市主义”这一生活方式。《繁花》中,金宇澄将饭局安置在城市的角角落落,在饭局中浓缩着不同的生活场景,通过对饭局场景的的集中书写,由点带面地展现了上海都市主义生活方式的面貌。
一、“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都市主义“
1938 年,美国著名城市学家、芝加哥学派代表人物路易斯·沃思在《美国社会学杂志》中发表了论文《Urbanism as a Way of Life》[1],中文译为“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都市主义”,这是一篇具有重要影响的都市研究文献。在这篇论文中,沃思指出都市环境衍生了一种具有时代性和前沿性的社会生活方式——都市主义。都市主义的内涵有以下几点:
首先,城市不是人口自行繁衍到一定规模形成的,而是通过吸收来自其他城市、农村甚至于其他国家的移民自然发展的结果,由于居民来源于不同地区,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因此城市成为不同民族、种族和文化交融共生的天堂,因此城市的环境更有利于多样文化的生存发展,也更容易催生新的文化潮流和风尚。
其次,城市居民之间彼此接触是为了满足生活所需,相比于乡村社会自给自足的生活现实,城市居民基本生活需求的满足则更依赖于他人,但是这种他人是广泛的而不是特定的少数群体,由此形成一种以利益为指向的社会交往,城市居民交往时表现出来的不坦诚、冷漠和烦腻一定程度上是一种自我保护,以此避免自身对他人产生过度依赖,也避免他人的过度依赖给自己造成困扰。因此,城市的社交关系往往是有隔膜的,较少沾染情感的色彩反而呈现出利益化的倾向。
最后,城市中竞争和控制关系更为强烈,替代了乡村的乡情。城市社会关系的肤浅、淡薄、短暂和个人主义者、利己主义者的增多互为因果。在城市生活中,对实用性和效率的追求使得功利性的金钱关系逐渐替代了彼此之间缺乏情感纽带的个人关系。在这种背景下,个体无足轻重,他们只有通过有组织的团体才能找到存在感,实现自己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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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时间:上海市民生活的历史维度
第一节 60、70 年代:“文革”时期的权力叙事
文化大革命是发生在 20 世纪中国的重大政治事件,也是一次危及中华民族灵魂的文化和精神事件。金宇澄的上海叙事时间纵跨 50 到 90 年代,对于“文革”这段历史,虽不是刻意花费笔墨描写,但作为一种无法回避的时代背景,《繁花》的 60、70 年代叙事展现出权力入侵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政治斗争下家庭分崩离析、城市知青上山下乡的荒诞遭遇,混乱的年代导致人们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异化,这是“文革”时期政治高压下市民生活的真实写照。
一、政治斗争:家庭的不幸分裂
蓓蒂是阿宝青梅竹马的邻居妹妹,有着孩子般的童真和成人般的优雅,是《繁花》中最具童话色彩和理想主义气质的人物。原本应在父母的关爱、阿婆的照顾和阿宝的呵护下健康成长的蓓蒂,就如同她的名字一般,始终是含苞未放的花骨朵,等不到盛开的那一天,就消失在小说 60 年代的叙事中,不知所踪。
小说第七章写到,1965 年底,蓓蒂爸爸参加社教活动被人举报收听敌台,没有上演夫妻反目、互相揭发的戏码,蓓蒂妈妈为丈夫喊冤叫屈也一同被关了起来,当时蓓蒂不到十岁。父母消失期间蓓蒂唯有跟帮佣的绍兴阿婆相依为命,年幼的蓓蒂生活在父母回不来的阴影下,胆战心惊,由天真烂漫逐渐变得沉默寡言。蓓蒂的梦和现实生活中多次出现和阿婆一起变成鱼的隐喻:第一次为 1966 年元旦,蓓蒂和阿婆同时做梦,梦见对方变成鱼在水里游来游去,蓓蒂弹琴的时候也看到一条金鱼在琴键上来回游动;第二次发生在蓓蒂父母被关押几个月放回来之后,阿婆在此时突然中风,当天阿宝注意到菜篮子里一条鲫鱼落入池中,第二天蓓蒂神神叨叨地对着池子里的鲫鱼喊阿婆,到第三天,水里鱼都消失了,在蓓蒂的潜意识里,自己是金鱼,阿婆是鲫鱼,一同被猫衔走后游到了江中;第三次是抄家活动进行得最为频繁的时候,蓓蒂家被抄了两次,父母被关了起来,工人阶级成群结队过来抢房子,阿婆和蓓蒂蓬头垢面,一老一弱,无力抗争,也无法安生,一行人去淮海路旧货店寻找被拖走的钢琴,阿婆直言自己命数已尽,索性变成一根鱼游到水里,蓓蒂也应和着想变成金鱼,这是少年阿宝最后一次见到她们,告别时眼前仿佛“掠过两道光,闪进水池里”,随后一切如常。过了几天阿宝收到姝华传来的阿婆和蓓蒂失踪的消息,姝华对阿宝回忆自己最后一次见她们的场景,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色彩:蓓蒂对着水里的鲫鱼喊阿婆,并希望阿婆让自己变成金鱼,重复地讲着被三只野猫叼走的故事;阿婆和蓓蒂时而消失不见,只看见干枯的水池里多了水和水草,多了鲫鱼,又多了金鱼;时而又突然闪现,身子在黑夜中发出亮光,散发着鱼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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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90 年代:市场经济下的欲望叙事
《繁花》的 90 年代叙事刻画了一幅熙熙攘攘的众生相:欲望成为市民生活的主旋律,小说中的主人公们为追求情欲和物欲,违背了传统的价值观念和道德约束,饮食男女,为利来,为利往。这正契合了鲍德里亚的观点:生产的社会已经被消费社会所取代。上世纪 90 年代,中国市场经济制度确立后,消费文化成为都市的主要文化背景,集体主义的价值观逐渐消解,个人主义价值观兴起,都市为市民追求利益提供了合理化的动机和开放的欲望空间。《繁花》的 90 年代书写呈现的正是市场经济下的欲望叙事。
一、情欲膨胀:心机贪婪作茧自缚
90 年代的上海,快节奏的城市生活、频繁的人口流动和扩大化的人际交往对传统人际关系形成了巨大颠覆,较之传统的两性关系,现代都市中两性之间交往更为频繁,市场经济下包养、出轨、搞腐化、婚外情等现象不断增多,无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