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川剧《金子》代表了近年来川剧艺术的极高水平,当无人异议。2008 年10 月,秋爽之期,《金子》赴古都南京参加第三十一届世界戏剧节,在汇集了话剧、戏曲、音乐剧、舞剧等中外优秀作品的盛会上,即使“最佳金子”沈铁梅缺席,川剧《金子》的光芒也未被掩盖,反而在百花齐放中显得更加璀璨夺目,获得中外嘉宾交口称赞。
《金子》的现场演出,笔者几年来看了不下10场,每一次观剧皆有新的感受,但始终觉得编排上有美中不足,期待下一次看到更好的修改,惜直到南京观剧,这些问题仍在,概言之有三点。一、角色外部形象远远偏离了原剧曹禺剧作的舞台提示向来极为清楚详尽, 这既和他丰富的舞台经验有关, 更是基于他对自己剧作深思熟虑的推敲,为搬演者提供了可资参考的意见。
《金子》中的各等角色,从主演金子到焦母乃至白傻子,虽表演精湛,佳评如潮,但这些角色的选取,除金子一角极为贴近原作外,另外三个主要角色仇虎、大星和焦母的外部形象,都和剧作原意完全相左。曹禺笔下,仇虎是一个使人惊恐,见了害怕的丑八怪:“头发像乱麻,硕大无比的怪脸,眉毛垂下来,眼烧着仇恨的火。右腿打成瘸跛,背凸起仿佛藏着一个小包袱。筋肉暴突,腿是两条铁柱。
他眼里闪出凶狠,狡恶,机诈与嫉恨,是个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人。”
而川剧《金子》中的仇虎,瘸腿只是略微地表示了一下, 除去脸上保留了一道并不影响形象的伤疤之外,他非但不是个丑八怪,更是一个高大威猛、体态彪悍的汉子,仅以外貌而论,他和羸弱的大星相比,更易使女人动心。不过,原作中大星的外表,却远不是一副羸弱不讨人喜欢的样子:“男人(焦大星) 约莫有三十岁上下,短打扮,满脸髭须,浓浓的黑眉,凹进去的眼,神情坦白,笑起来很直爽明朗。脸色黧黑,眉目间有些忧郁,额上时而颤跳着蛇似的青筋。
他的身体魁伟,亮晶的眼里有的是宣泄不出的热情。”这个充满着热情和阳光的大星, 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毫不吃力地背着一个大包袱,稳稳地迈着大步”,大星和金子,从年龄相貌上看,都非常相配。很显然,原作里大星和仇虎从外貌身形来看,更美的、更有力量的那一个,是大星,而不是仇虎。这和《金子》中的角色塑造完全相反。曹禺为何要刻意安排这两人在外貌身形上如此大的悬殊呢?最终得到金子爱情的人,为何不是那个坦白、健康、心地单纯、能给金子正常家庭生活的大星,而是丑陋、残疾、内心充满着算计和仇恨的仇虎?这恐怕是原作最使人困惑的问题。改编者在针对角色挑选演员时,其实是回避了这个问题,从外貌上美化了仇虎,而丑化了大星,从而使金子的选择看上去更为合情合理。剧中第四个重要角色是焦氏。《金子》里的焦氏,是一个典型的“地主婆”形象,高大、肥胖,神态狰狞,语调高亢,阴险都写在了脸上,这与原作的构想相距殊远。
来看看《原野》里焦氏的上场:“由轨道后面左方走上一位嶙峋的老女人,约莫有六十岁的样子。头发大半斑白,额角上有一块紫疤,一副非常峻削严厉的轮廓。”“嶙峋”两字,极言其瘦。但就在这个瘦削的老妇人身上,却蕴藏着无穷的力量,要不惜一切代价,保卫儿孙的安全。她敏感、多疑,总是在刁难金子,但,判断却总是准确的。
瞎眼却有心的焦氏,对人和事件的判断远远超过了有眼却无心的大星, 这样具有戏剧性的对比,引发的当不仅是观众的唏嘘感叹。曹禺是极为智慧的剧作家, 他善于在剧作的各个层面上,用对比营造强烈的戏剧效果。这种对比,从外部来看,是人与人之间的对比,如大星和仇虎,外在形象迥异, 既为金子的选择增加了戏剧性,又使得两人在面对面的对抗中, 产生莫大的讽刺效果:一个高大健康的人,却从气势和力量上输给了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人。
从内部来看,是人的外在和内心的对比, 大星并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明明有能力战胜仇虎,但心中的善良和单纯,以及交织的各种情感,却抽去了他的力量,使他变得软弱,无力对抗生命的种种挑战,最终变成了一个无用的好人。曹禺先生四部名剧中,《原野》是上演最少的作品,历史原因固然甚多,但剧作本身难演,也是一个问题。
曹禺先生在《附记》中专门论及演出的难处,第一便在于“角色便难找,仇虎,焦氏,金子,大星都极重,尤以焦氏不易,怎样把演员分配得均匀,各人在每个角色的心理上展开每人的长处,是很费思索的。”①很显然,《原野》的戏在人物内心。《原野》对人物形象的详尽描写,事实上传达了剧作家一个强烈的信号:要重视人物外貌和内心的强烈反差。可惜的是,我们的改编者大多没有注意,或者从戏剧演出的表层效果考虑,有意忽略之。这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
二、对原作主题的偏离《金子》编剧隆学义多次陈述,自己改编是在遵循原著精神的基础上,对艺术形象的塑造、全剧矛盾冲突、戏剧情节及人物关系的处理作了较大的调整,将一个复仇的故事改编成一部女性题材剧, 以女主人公金子命运为主线, 对原著的人文精神进行深层次的挖掘。在主题开掘上突破了原著包含的狭隘复仇理念,强化了金子身上真善美的人格闪光点,丰富了善良、宽容、持重的人性美内涵。
从隆学义的话中可见, 他将原剧简单地视为一个复仇的故事,认为其中包含了“狭隘复仇理念”,这显然与原作精神大相径庭,相去甚远。另一部被误认为是“复仇”主题的《哈姆雷特》和《原野》极为相似,这两部戏剧都是在“复仇”的表层主题下,描写“不复仇”或“无法复仇”的故事。哈姆雷特的复仇对象是确定的,但他却面对仇人,一再延宕自己的复仇行动。复仇之剑,迟迟不能举起。仇虎复仇的直接对象是焦阎王, 但大幕拉开之时, 阎王已死,想复仇却失去了对象。仇虎便将复仇的矛头指向其妻焦氏和其子大星,但纵观全剧,仇虎复仇的意志看似坚决,在他的具体行动中,我们只能看到他和哈姆雷特的相似之处: 语言大于行动。在复仇的前提下,面对毫无防范的大星。
仇虎一再错过动手复仇的时机。为了让自己的复仇有充分的合理性,仇虎选择了处处激怒大星,刺激他,希望让大星先动手,这样,自己便可卸下情感上重负。在第二幕这段对话中,仇虎无法复仇的潜台词若隐若现:焦花氏:(耐不下)不,仇虎! 不成,你不能这样对待大星,他待我也不错。仇虎:(贸然) 那我更要宰了他! 因为他———(低沉,苦痛地)他是阎王的儿子。
焦花氏:(忽然)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动手?为什么不!仇虎:(挣扎,慢慢地)嗯,动手的,我是要动手的。(点头)嗯,我要杀他,我一定杀了他。
焦花氏:(逼近一层)可是你没有,你没有,你的手下不去,虎子。仇虎:(极力否认)不,不,金子。焦花氏:虎子,你说实话,你的心软了。仇虎:(望着空际)不,不,我的爸爸,(哀痛地) 我的心没有软, 不能软的。(低下头)……焦花氏:(拉住仇虎的手) 那么, 我们先走吧,还是把他……仇虎:不不,那———我仇虎怎么有脸见我这死去的老小。
不,不成! 那,那太便宜阎王了。焦花氏:(废然)虎子,那你怎么办呢?仇虎:(沉思着)我现在想,想着怎么先叫大星动了手,他先动了手,那就怪不得我了。焦花氏:(惊愕) 什么? 你叫他先———先来害———害你?仇虎:嗯。我知道我一手就可以把他像小羊似地宰了。
可是(叹一口气)我的手就———就下不去。
仇虎的复仇, 便在自己这样纠结不清的内心矛盾中展开。同时,外在的人物关系和事件,又对复仇本身形成或正面或负面的影响。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的是每一个人物不同的内心挣扎和情感纠葛。因此,若说复仇是主题,还不如说复仇只是戏剧情境的基本构成,仇虎归来复仇,只是戏剧情境中的突发事件。在第一幕中,我们看到由大星、金子和焦氏、小黑子构成的家庭生活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