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谱》是作家梁斌的代表作,在当代文学史著作中被誉为“建国以后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之一”1。该书在语言运用上的显著特点是叙述语言具有浓郁的冀中地方色彩,大量河北方言的使用,使这部小说浸蕴着中国北方乡村的天然品味,一种古朴、纯正、自然的民族风格跃然纸上,从而实现了作家“追求自己独特创作风格的初衷”。
关于《红旗谱》中方言的使用,一直众说不一,不少人认为,大量使用方言,限制了读者群的扩大。作家本人也认为这是《红旗谱》创作中一个“较明显的缺点”3。然而对于北方的读者尤其是河北读者来说,就特别喜欢这些方言,认为这些方言土语让人看着亲切,有时仅仅一个方言词语,就能把读者的思绪牵回到曾经生活过的故乡。关于《红旗谱》中的方言,本文的看法是:《红旗谱》中大量方言土语的使用,记录、保存了丰富生动的语言材料,为研究河北方言提供了鲜活的语言实例。这是《红旗谱》在方言研究方面所具有的价值。至于读者群的限制问题,可以通过在方言旁加注普通话词语来解决,这只需再版时作处理即可。为此,本文将从叙述语言以及对话语言入手来分析《红旗谱》中的河北方言特色,并对此提出一些建设性意见。
一、方言在《红旗谱》艺术表达方面的作用
《红旗谱》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它的价值首先在于它具有很高审美魅力。它不仅成功地塑造了一系列真实生动的艺术形象,为那个时代的历史展开了浓墨重彩的画卷,而且整部作品更富于民族韵味和地方色调。当然《红旗谱》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下面仅从方言的利用在《红旗谱》艺术表达上所起的作用作一些分析。
1.利用方言表现河北农民的生活环境、人文地理特点、风俗习惯:
⑴ 写地理环境。
作者在描绘农村生活风俗习惯以及交代人物事件由来时,多用方言、俗语。例如,在第10节鸟儿事件中,交待捕鸟来由时,曾对秋季田野的丰收景象有过一番描绘:
过了八月节,收拾大秋的时候到了,严志和到园里去下梨,运涛带着江涛,到宝地上去收割那二亩“水里红”大秩谷。那年谷子长得特别好,沉甸甸的大穗子密密层层的,象一领席儿似的,你在这头一推那头就动。4
对捕鸟风俗则这样交待:本地时令:每年春天,麦穗刚刚黄尖的时候,就有蓝靛颏鸟儿由南往北去。每年秋季,棉花掉朵儿的时候,就有红靛颏鸟儿由北往南去。“一领席儿”常用的语意指庄稼尤其是谷物类长的整齐喜人的景象。秋季,玉米在抽缨时节常遭秋雨风暴袭击,容易受灾扑倒,农民有时也爱用“一领席儿”来形容。例如:“庄稼全扑倒了,成了一领席儿。”此句中意指的是高杆儿玉米全被暴风雨袭击扑倒在地,农民感到惋惜、痛心,含有对收成的担心。“麦穗黄尖儿”指近芒种时节,麦芒(wáng)泛黄,小麦将熟之时。“棉花掉朵儿” 指深秋棉花绽放,收摘棉花的时节。作品中没有直接陈述农作物成熟,而用形象的农民用语来描绘成熟景象,展现的是丰收时节,一派喜人的农村画卷。
再如:春兰绣鸟笼时的用语:“倒钩针”、“蓝云头”、“洋册子”;老奶奶在孙子出生时在窗户上拴红布的风俗;贵他娘到春兰家去推碾(人推石磨磨粮食);冯贵堂在槐茂胡同买酱菜;以及随着时代的发展,现在在人们生活中逐渐消失的一些事物,比如:麻绳头,布衬条儿,碌碡,烟锅,烟袋荷包,旱烟,油灯,窗格棱,土坯房,脱坯,门限,褡裢,浇园,辘轳,棺罩,席篾筋儿;与纺线、织布有关的捶布石,织布机,掏缯,浆(个)线,落(个)线,一脰线,纺车等,使作品充满了浓郁的乡土气息,并呈现出一定的区域特征和时代性。这是方言的特殊作用。
⑵写行为动作。
最能体现河北民俗的农民习惯动作就是“硌蹴”(蹲着)。老式农民爱蹲着,遇到愁闷事时浑身常蜷缩在一起,甚至双手抱头,这就是“硌蹴”的样子。在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写我国东北农民也有这一习俗。作品中写朱老忠下了关东,严老祥势单力薄又受到冯老兰的威胁,心中充满仇恨又无可奈何时,就用到这个词表现他当时的样子:
严老祥走回来,硌蹴在门前小碌碡上。独自一人,低下头又扬起头,抽了一袋烟又抽一袋烟。
严老祥的这个动作还含有可怜的意味。后文中写到老驴头、忠大伯、严运涛也有这个动作,这种用词体现的恰恰是河北农民的生活习惯:
老驴头正在房后头硌蹴着腿抽烟,一抬头看见春兰溜湫(怕人看见,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走)回来。
叫江涛坐在捶布石上,忠大伯和严志和硌蹴着腿蹲在两边,抬起脸来,听着念这封信。
再比如这些纯朴、穷苦农民表达自己好客、谦让以及敬意时常有的一个动作是“取下烟袋荷包,擦擦烟嘴”:
严志和见来了个穿长衫的先生,笑着停下辘轳,从小枣树上取下烟袋荷包,擦了擦烟嘴,捧上去说:“请你吸袋旱烟吧!”
严志和说:“结实!” 他擦了擦烟嘴,把烟袋递了过去。
作者正是通过这些典型的方言词汇描述出了他所熟悉的河北老式农民的生活习性,使作品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
⑶写习俗。
秋季捕鸟的路上,大贵给春兰开玩笑说“我早就知道,你们俩快该坐轿了!”春兰“腾”的一个大红儿脸。她的答话是:“跟小子们一块玩儿,烂脚丫儿!”农村孩子们小时没有太多礼数约束,但到了十五六的年纪,便不好再随便玩耍,家长管束,男孩子、女孩子也会主动疏远,要么就落入被说闲话的处境中。春兰、运涛虽有情,但在表面上还要遮掩几分。春兰的话既体现了乡村里“男女授受不亲”的变相礼教,又可看出春兰找借口进行自我掩饰的心理。春兰在布褂上绣了“革命”两个字,引起了人们的轰动,尤其是小伙子们。他们起哄说“看革命呀”,“你想革命了吧?”前一个词指春兰的举止大胆出众,后一词则含有说:你想运涛了吧。因为革命思想是运涛传输给她的,字是运涛给写的,两人的恋情也就成了公开的秘密。春兰对这些调皮取闹的人说:“我革命,碍着你妈疼了?”虽是一句粗话,却正是春兰作为农村姑娘所特有的爽利性格。
2. 利用方言深化主题
作者曾多次谈到《红旗谱》的创作多是受到现实斗争生活中英雄人物事迹的感动,根据他们的斗争事迹进行加工创作的。5作品的主题是通过两户典型贫苦农民朱老忠一家和严志和一家由自发的阶级斗争走向自觉斗争,走向配合、接受党的领导,最终成长为先进共产主义战士的历程。两家农民的自发斗争是通过与恶霸地主冯老兰的多次矛盾冲突展现的。而世代积怨、多次矛盾冲突、斗争的起因、关注的焦点都是土地。不管是恶霸地主冯老兰,还是贫苦农民朱老巩、严志祥、朱老忠、严志和,包括新一代农民严运涛和严江涛,他们都意识到了土地是他们的命根子,土地是他们的根本。从而揭示出中国革命,尤其是农村革命中的核心问题——即土地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中国革命,农民革命就不会有新的出路。
对恶霸地主冯老兰来说尽可能多的霸占土地、掠夺农民的劳动才能使他的家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才能使老祖宗传下来的家业世世代代流传下去,使子子孙孙都能享用不尽。因此,他费尽心机变着法地把河神庙前后四十八亩官地据为己有:
冯老兰说:“提起来话长呀!就是跟东锁井朱老巩家那件事情。我费了多少年的筹谋,费了多少心血,才把大铜钟砸碎,把四十八亩官地抠在咱的手心里。这样一来,咱家这片宅院愿怎么升发就怎么升发。……”
冯贵堂是一个新式地主,进过洋学堂,因此想用先进的技术,所谓的“民主”、“给农民放权”来革新冯老兰的统治,其实质是想更快、更有效的把土地所产变成金钱,用更高明的手段增加收入。冯老兰却依然坚持祖辈传下来的粗暴、残酷的剥削方式,认为只有收租、放利钱、才是正理儿:
冯老兰不等冯贵堂说完,从椅子上站起来,摇着一只手说:“我不能那么办,我舍不得那么糟蹋粮食。……你老辈爷爷都是勤俭治家,向来人能吃的东西不能喂牲口,直到如今我记得结结实实。……我光是(总是)爱吃糠糠菜菜。我年幼(年轻)的时候,也讲究过吃穿,可是人越上了年纪,越觉银钱值重了!你就不想想,粮食在囤里囤着是粮食,你把它糟蹋了,就不是粮食了。……”
冯老兰摇摇头说:“不行!不行!你要记住,用出奇百怪的法子赚来的钱,好比不是自己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来钱的正路是‘地租’和‘利息’。除此以外,得来的钱虽多,好象晒不干的萝卜片子,存在帐上,阴天下雨会发霉的!”
在冯老兰的心目中,有了土地,就有了发家致富的命脉,就掌握了制约农民、使农民臣服的法宝。
但土地对农民来说却是吃饭、穿衣,是活命的最基本生产资料。因此土地就是他们的命,他们爱土地,视土地为心头肉、命根子,甚至胜过自己的身体性命。老一代农民如此,新一代农民仍旧如此。
严老祥呕心沥血积攒了二十年的工钱才购置了二亩地,但护钟失败后被逼无奈要离开“熟乡热土”闯关东,离开家乡前交代儿孙说:“这二亩地,只许你们种着吃穿,不许去卖。久后一日我还要回来,要是闹好了,没有话说。要是闹不好,这还是咱全家的饭碗。你看咱在下梢里的时候,把土地卖净吃光,直到如今回不去老家。咱穷人家,土地就是根本,没有土地就站不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