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一篇当代文学论文,笔者认为朱山坡始终将故乡粤桂边地作为“写作的根据地”,真实呈现出家乡底层小人物所面临着的现实生存与精神困境,在书写小人物被边缘化的苦难境遇的同时,也试图发现人性中的微弱温情以抚慰边缘者的创伤,表现出深切的悲悯情怀。
第一章“他者”:边缘人物群像
第一节凝视城乡夹缝中的底层
一沉坠的“溺水者”①:破产农民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改革开放浪潮由沿海城市广东蔓延至粤桂边地交界地带的广西落后乡村,传统的乡村社会结构和道德伦理观念趋于崩散,呈现出乡村城镇化、乡村城市化的倾向。“现代化”渐进式地由量到质的累积最终引发乡村的哗变,因此朱山坡所建构的粤桂边地的乡或镇都具有鲜明的时代过渡特征:即使不可避免地受到毗邻城市广东的现代化熏染,但天然隔绝的边缘性地理位置以及乡土社会本身顽强的生命力很大程度上滞缓了现代性的脚步,它们“普通、庸常、相对封闭,不是乡村,但又存留着乡土社会的某些特征。譬如在生活方式、道德观念等方面,其仍然是一个泛化的乡村形态”②,处于保守与开放、传统与现代、坚守与放弃之间。
朱山坡笔下以米庄、蛋镇、阙家庄等作为典型的乡镇空间的底色是“乡土性”的,生存于这方土地之上的乡民从根本上而言仍然依照着乡村自有的伦理秩序和生存观念作为生活的基本运作模式。小说《响水底》打造了一个诗化的世外桃源空间,日夜奔流不息、水声震耳欲聋的瀑布的存在使得响水底与外界在物理空间上隔绝开来,外界的所有“声音”都被终年不息的瀑布声所掩盖,但生活于此处的村民却能自得其乐,流溢出淡淡的乡村牧歌气息;小说《跟范宏大告别》中阙天津老人预感自己不久于世之后,其坚持与旧友范宏大进行最后告别的虔诚仪式中体现乡民重义、知恩图报的品性以及对古老传统仪式的尊崇信奉;小说《陪夜的女人》以临终关怀为主题,凸显出乡民以人性关怀散发出灵魂光辉,方志德老人临死前恪守着祖辈的规矩展现了乡土民间独特的丧葬民俗文化以及乡民传统保守的思想观念。而城市借改革开放裹挟着商品化、物质化的观念席卷乡村,使得乡村陷入一阵长久的惊愕和自我怀疑之中,朱山坡笔下粤桂边地的乡土性底色开始掺杂进“现代性”异质,呈现出介于城与乡过渡之间的“泛乡土性”的特征,直至乡土彻底被纳入城市话语体系之内。正如小说《米河水面挂灯笼》中高州贩子的出现成为城市攫取乡村有形的一双手,高州贩子以收购农产品、倒卖城市物品的商业性目的往来于城乡之间,直接打破乡村通过自耕自作以达到自给自足的日常生产方式,城市逐步掌握乡村的经济脉搏,由此连锁反应式地引发连串农产品价贱伤农事件,破产农民群体由此被时代浪潮推搡至岸。
第二节烙印现实伤痕的患疾者
一残疾者:“灵”与“肉”的残缺
苏珊·桑塔格在其论著《疾病的隐喻》中指出“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属于疾病王国”①。“健康王国”拒绝移民到“疾病王国”并否认自己的双重身份,极力划清“健康”与“疾病”之间的界限,导致“疾病王国”的存在处于二元对立的张力空间之内,甚至滑向边缘他者的位置。疾病的存在会唤起人内心的恐惧感,即使疾病本身并不具有传染性,身边人的刻意回避和保持距离的态度也会使得疾病的存在俨然成为一种禁忌,将正常人和有病的人以一条无形的分界线分割开来。朱山坡在其小说中有意识地将“苦难”外化于疾病的形式,小说人物多是生理上并不健全的人。长篇小说《懦夫传》中的康姝因为深受饥荒年代缺衣少食之苦,所以患上家里必须有米才能感到安心的嗜吃症;小说《你为什么害怕乳房》里的蓝小莲因为家族遗传原因身患巨乳症,周遭异样的眼光和讽刺嘲笑的言论也诱使“我”的立场发生动摇,最终选择结束和蓝小莲的恋爱关系;小说《米河水面挂灯笼》里的九凤是智力有问题的弱智患者,姐姐水莲因被强奸怀孕遭受米庄人的嘲讽和揶揄,痴傻的九凤也试图创造让自己被强奸的机会,以自己和姐姐的同经历使米庄人停止闲言碎语……朱山坡以身体的“有病”来映射出苦难加诸于人身上的苦痛和悲剧,将边缘底层满目疮痍的境遇摊开,看到的全然是如同残缺躯体上遍布的疤痕,以肢体残缺的方式将现实苦难的伤害永久地烙印在边缘底层者的身上。
第二章边缘者欲望与苦难的言说方式
第一节以隐喻思维搭建欲望景观
一欲望的多重内涵
自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社会主义经济体制改革的浪潮催生了一个物质化的消费时代以来,多元共生的社会氛围接纳着新的观念、新的思想,表现出挣脱传统思想伦理道德束缚的姿态,追求个性和“人”的极致张扬,人们抛弃宏大的社会意识形态,从理性思维、集体话语转向关注当下自身的日常世俗生活,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对物质财富、权力地位的追求诠释着个人主义的觉醒。与此同时,九十年代以来的文学创作趋向世俗化和大众化,成长于这一时期的作家的身上大多没有厚重的历史痕迹,他们对于历史更多的是断裂感和陌生感,于是他们自觉地将目光聚焦于凡俗的日常生活,关注当下人的生存现状。朱山坡的创作意识也自觉地顺应着这种文学主流,他让底层小人物成为小说的主角,其中囊括了破产农民、城市打工者、没落的知识分子等等处于社会边缘的被漠视的大多数,通过书写这一类群体的生存困苦和灵魂的失落还原真实的现实,并以形形色色鲜活的个体形象展现出边缘人物独特的欲望景观。
拉康的欲望理论中将欲望分为需要、要求和欲望三个层次,需要所对应的是一种生理需要,正如婴孩对乳汁的需要,需要层面的欲望是具有可满足性的,而要求则是由需要所代表的本能转向更深层次的文化心理层面的欲望,如儿童对于大人爱和关怀的渴求。当需要和要求不能得到满足的时候,主体就会产生焦虑的心理,也正是需求的客观存在与需求的不能满足之间存在矛盾,欲望(desire)由此生发,对于拉康而言:欲望即匮乏①。以拉康所提出的需求、要求作为审视朱山坡小说中边缘小人物的欲望图景的一个参照,主要表现为边缘人物群体对生的欲望、对个体尊严的渴求、性的压抑等方面。
第二节以“隐蔽的重复”④叙述苦难
关注底层人群的苦难生活的创作理念表明底层与苦难两者是朱山坡小说创作关注的侧重,底层群体因身处社会阶层以及经济地位末端的生存现状而滑向社会的边缘位置,苦难成为其生存现实的常态存在,朱山坡的小说创作中有意识地借桂地的自然力量作为苦难的外化形式,以台风与风暴意象在不同小说文本中的重复出现营造苦难的氛围,表达出苦难的不可抗特点。因此本节的论述主要分为两个部分,一是论述朱山坡个人创作的小说文本之间关于苦难主题的自涉叙述表达,其中以台风、洪水、电影院等意象的复现为典型,渲染出朱山坡个人小说创作世界的苦难底色;二则是将朱山坡的小说置于更为广阔的文学视野中去寻找一种苦难的对话,寻找苦难作为人类生存常态和共性的交汇点,而选取的比较对象主要是与朱山坡关系较为紧密的“广西三剑客”和“广西后三剑客”作家群的部分作家,为苦难注入多维的注解,展现出广西文学的强劲生命力。
一苦难的载体:风暴与电影院的复现
米勒在其著作《小说与重复》里面指出“在一部小说中,两次或更多次提到的东西也许并不真实,但读者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假定它是有意义的。任何一部小说都是重复现象的复合组织,都是重复中的重复,或者是与其他重复形成链形联系的重复的复合组织。”①朱山坡的小说创作则恰好贴合了这种“重复”叙事,以“重复”的叙事思维作为一根穿引的线,即可将其小说中形形色色的边缘人物串联成庞大的集群,也会发现朱山坡小说整体创作背后那一张浸透着苦难的巨网,朱山坡的小说像是散落各处的线头,通过经年累月的创作逐步织就起一张巨大的苦难蛛网,网住了远离中心舞台的被遗落的边缘者群体,也网住了一众困于生存而苦苦挣扎的鲜活灵魂。通过聚焦于朱山坡最具代表性的两部短篇小说集《风暴预警期》与《蛋镇电影院》,以风暴与电影院这两个在朱山坡关于苦难书写意识中最为特殊且高频复现的意象,探究朱山坡个人言说边缘者苦难的方式。
第三章 望向边缘的深处 ................... 45
第一节 个体存在的边缘感知 ............................. 45
一 “我是谁”:被物化的身份焦虑 ...................... 45
二 “去哪里”:游荡着的灵魂之状 ............................. 47
结语 .......................... 58
第三章望向边缘的深处
第一节个体存在的边缘感知
一“我是谁”:被物化的身份焦虑
身份认同关涉到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正是因为他者目光视野的存在,促使自我对“身份”的认知和发现,追求个人与他人相同的社会认同,并且尝试通过“说服他人”①的方式传达出自我的身份认知,渴求他者以相同的目光看待自我,但是结局往往是说服失败,从而引发自我的身份焦虑。朱山坡小说中的人物总是表现出对于自我价值和个人尊严的强烈追求欲望,同时在追求的过程中面临着他者冷漠的审视目光以及自我身份体认在现实中的屡次碰壁失败,这一类带有强烈身份焦虑的人群无法获得与他人相同的社会认同,也就无法从中获取个人的自我认同,滑向边缘的位置。长篇小说《懦夫传》中马旦有着极力想要摆脱上津镇人贴在自己身上关于“懦夫”、“胆小鬼”标签的身份焦虑,“要练胆子就得找最凶恶的人”,马旦在上津镇其他民众的撺掇之下开始了自己的练胆之路:不断地向镇里的当头恶霸洪冲挑衅,结果赔掉马家三间米铺;之后投军李宗仁却屡获奇功,胆量也在逐步变大,一改懦夫之称;但是在妻子康姝死于饥饿之后,马旦又突然变回了一个懦夫,他想要通过教训那条偷食的狗来证明自己的胆子还在,最后却被狗活活吓死。马旦的嘴里总是重复念着康姝是他的胆,他试图从康姝的身上取得的是一种无法在整个上津镇中获得的他人认同,康姝的存在成为马旦自我身份认同的外化和心理暗示,所以康姝的死在隐性层面上寓意着马旦的胆的消失。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