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研究者指出 ,屠格涅夫善于塑造妙龄少女形象 ,但是 ,他们没有注意到 ,这位艺术大师还塑造了一些光彩照人的少妇典型 ,如 《父与子》 中的阿津左娃、 《贵族之家》 中的瓦尔瓦拉 , 《烟》 中的伊琳娜、《一江春水》 的波洛佐娃等 ,而且这些少妇不是孤立存在的 ,她们与少女矛盾对立 ,在小说中构成冲突 ,这在世界文学史上是少见的 ,在屠格涅夫创作中却一再重复 ,固定为一种少女少妇对立创作原则。
本文试图通过分析这个奇特现象 ,窥视屠格涅夫隐秘的内心世界 ,揭开屠格涅夫之谜。屠格涅夫笔下的青年女子 ,无论少女还是少妇 ,都是美丽的。然而 ,少女是纯洁的美 ,少妇是妖冶的美。他总是把少女放在美丽的大自然中、 朦胧的月光下进行描写 ,还喜爱配以温柔、 春风般的音乐。因而 ,很难说得清 “屠格涅夫家的少女” 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她们是圣洁的、 诗意的 ,如同中世纪教徒心目中的圣母 ,但丁心目中的贝业特里齐 ,或者说是天堂中飘逸的圣灵 ,如梦如幻。
少妇正好相反 ,生活在大都市里 ,灯红酒绿 ,纸醉金迷。作者不厌其烦地罗列他们的钻石、 项链等各种豪华奢靡的服饰 ,描绘她们“半是俄国半是茨冈的强壮而丰满的女人躯体的魅力” ( 《一江春水》 ) ,透出强烈的肉欲气息。少女温柔、 纯洁 ,不满意自己所处的庸俗环境 ,追求理想和爱情 ,富于自我牺牲精神 ,几乎荟萃了人类的所有美德。少妇轻浮风骚 ,沉溺于肉欲享受 ,狭隘自私 ,具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占有欲和攫取欲。在世界文学史上 ,歌颂少女厌弃少妇的不止屠格涅夫一家 ,仅仅列举出曹雪芹就足够了。
但是 ,只有屠格涅夫走向极端 ,让少女少妇直接构成冲突 ,他的小说的中心情节 ,往往是一个男子与少女和少妇的感情纠葛 ,少女、 少妇成了这个男子品格的验金石:爱上少女时的男子真诚、 高尚、 忠于理想;被少妇诱惑 ,证明他庸俗、 虚荣 ,胸无祖国和人民 ,缺乏坚强的毅力和对信仰的忠诚。试看:贵族知识分子拉夫列茨基迷恋妻子瓦尔瓦拉的美貌 ,和她在都市过着喧闹的生活。偶然间 ,他发现妻子不忠 ,回到了俄罗斯故乡 ,爱上了纯洁而虔诚的丽莎 ,重新鼓起生活的信心和勇气。但是瓦尔瓦拉死亡的消息是假的 ,她突然出现 ,一场悲剧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贵族之家》 ) 。
平民知识分子李特维诺夫在巴登 — 巴登等待未婚妻塔季扬娜 ,不料被贵妇伊琳娜所迷惑 ,但是伊琳娜不可能随他离开上流社会 ,于是 ,他去找塔季扬娜请求宽恕( 《烟》 ) 。贵族青年萨宁在意大利遇见纯洁的女子捷玛 ,二人真诚相爱。但他又拜倒在贵妇波洛佐洼的石榴裙下。被抛弃后 ,萨宁怀念捷玛 ,但一切的一切不可挽回地逝去了( 《一江春水》 ) 。关于 《父与子》 中巴扎罗夫对阿津左娃的爱情 ,评论界意见不一。有人认为: “通过巴扎罗夫的爱情 ,我们更深一层地看到了他的丰富的精神世界 ,看到了他坚强性格的又一个方面。 ” ①有人持相反意见 ,双方争执不休。
其实 ,阿津左娃是与另一女性费涅奇卡相对而存在的 ,巴扎罗夫对她们俩都爱过。如果了解屠格涅夫的少女少妇对立原则 ,一切都非常清楚了:作者通过主人公受阿津左娃诱惑这个情节 ,正是为了表明 ,巴扎罗夫仰慕虚荣 ,意志薄弱 ,脱离人民 ,他不可能在俄罗斯大地上生根发芽。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也是美的坟墓 ,确切地说 ,是先失去了美 ,然后当然就没有爱了。进入婚姻的女性因生而体态臃肿 ,因育而琐碎唠叨 ,失去了青春的诗意和柔情 ,一般来说 ,确实没有少女惹人喜爱。可是 ,屠格涅夫固执地把少女与少妇对立 ,已经超出了普通人的情感 ,成为一种强烈的情结 ,自然不能简单地用少妇的外貌变化、 狭隘自私来解释。我认为 ,问题的关键 ,是少妇吞吃了性的禁果 ,这是屠格涅夫所不能接受的。屠格涅夫受的是基督教文化教育。基督教的基本思想是禁欲主义 ,性被视为万恶之源 ,摩西十诫中就有 “不可奸淫” 的律条 ,耶酥强调: “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 ,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 ” 于是 ,中世纪形成一种强烈的观念:排斥性。它的另一表现形式便是圣母崇拜、 处女崇拜。虽然经历了文艺复兴人文主义者的沉重打击 ,这种观念仍潜藏于西方人的意识之中 ,根深蒂固 ,而且还改头换面 ,以其他形式顽强地表现出来 ,甚至可能还会与新时代的进步思想交融起来 ,成为时代的旗帜 ,被人崇奉 ,最典型的就是 “回归自然” 思潮。“回归自然” 是18世纪末、 19世纪初西方的一股强大文化思潮。
它是对腐朽的封建制度和封建伦理道德的否定 ,又是对资本主义制度下人性的普遍异化的反抗。但不可忽视的是 , “回归自然” 的另一面是拒斥现代工业文明 ,鼓吹无知无欲 ,使人回到混沌状态 ,这正好与中世纪禁欲主义观念暗合。 “回归自然” 是浪漫主义的一大主张 ,它与另一个口号 “回到中世纪” 并行不悖 ,相得益彰 ,不是偶然的。屠格涅夫登上文坛之时 ,浪漫主义正风靡欧洲 ,他最初的诗歌创作就属于这个文学流派。时代的要求 ,别林斯基的教导 ,使他抑制自己的浪漫天性 ,走上现实主义创作之路。但是 ,浪漫主义的 “回归自然” 观念以及它所携带的基督教禁欲主义思想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上 ,少女少妇对立创作原则便是这些观念的有意无意的流露。把屠格涅夫论定为一个禁欲主义者 ,有哗众取宠之嫌。是的 ,屠格涅夫留有确凿的反禁欲主义言论 ,对来世、 飘渺的天空幻景很冷漠 ,几乎他的每一部小说都有爱情描写 ,而且是那样的温馨旖旎 ,洋溢着青春的欢乐 ,连同他笔下的自然景色 ,也是色、 香、味俱全 ,荡漾出浓郁的生活气息。然而 ,所有这一切 ,仍改变不了屠格涅夫是个禁欲主义者的事实。
一提到禁欲主义 ,人们立刻就会想到鞭身、 自阉、 宗教裁判所的火刑 ,这是极端的禁欲主义 ,只是禁欲主义的一种型态。禁欲主义的根本特征是抑制、 扼杀人的生命力 ,它可以采用像 “回归自然” 、 “童心说” 这样令人目眩的形式。禁欲主义去掉狰狞的面目 ,往往能深刻吸引追求至纯至美的诗人 ,而且 ,越是注重精神追求的人 ,越是容易趋向禁欲主义。爱情本身并不与禁欲主义对立 ,中世纪教会文学中也有对爱情的颂扬 ,因此 ,要看作家描写的是什么样的爱情 ,是怎样描写爱情的。屠格涅夫笔下的爱情都是圣洁的 ,不涉及情爱 ,更不关联肉欲;其次 ,在他看来 ,爱情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强大力量 ,令人心醉 ,也令人恐惧 ,往往把人引向毁灭 ,他笔下的爱情都是以悲剧而告终。所以 ,与其说屠格涅夫歌颂了爱情 ,毋宁说他否定了情爱 ,至少他不承认灵与肉结合的现代爱情。在这一点上 ,曹雪芹又是屠格涅夫的中国知音 , 《红楼梦》 写爱情 ,目的正是说明爱情的虚无 ,现代人欣赏他的爱情描写 ,却不理睬作者的初衷 ,这或许是他发出 “谁解其中味” 的感慨的原因之一吧。屠格涅夫曾与无政府主义领袖巴枯宁的妹妹塔吉雅娜恋爱过 ,但只把她当成 “我朝夕思念的心灵上的朋友” 。从 1843 年起 ,他一直单恋著名女歌唱家波丽娜• 维亚尔多 ,这种牢固的眷恋之情维持到作家去世。大家都知道屠格涅夫的这些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也不要忘记 ,他与农奴仆女生有一个私生女。由此来看 ,生活中的屠格涅夫也是把情和欲截然分开的 ,这是典型的中世纪爱情观 ,是改头换面的禁欲主义。屠格涅夫赞美过生活 ,也哀叹人生的短促无常 ,表现出对生的百无聊赖和对死的惶恐。晚年的散文诗、 中短篇小说 《够了》 《梦》 《幽灵》 《笃 ,笃 ,笃》 、 长篇小说 《处女地》 姑且不论 ,即使是前期创作 ,悲观主义、 虚无主义思想就很明显。 《猎人笔记》 中有 《死》这样的篇章 ,罗亭、 英沙罗夫、 巴扎罗夫英年早逝 ,丽莎进了修道院 ,拉夫列茨基高呼: “毁掉吧 ,无用的生命 !”屠格涅夫是禁欲主义者 ,然而是温和的禁欲主义者。
从天性上来说 ,他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绅士 ,面对激情 ,面对旺盛的生命力 ,屠格涅夫惶惑、 恐惧。请看 《一江春水》 对纵马奔驰的波洛佐娃的描写: “眼睛睁得大大的 ,贪婪、 明亮而疯狂 ,嘴巴、 鼻孔都大张着 ,剧烈地呼吸着;她感到遗憾的只有一点:危险太少了 — — — 否则她将克服一切危险 ! …… 这是个年轻的半人半马的女妖 ,是个半兽半神的怪物在飞奔— — — 而这块被她的铁蹄粗暴践踏的庄重而文静的土地却唯有惊讶而已。 ” “年轻的半人半马的女妖” , “半兽半神的怪物” ,这便是屠格涅夫笔下所有的少妇形象。恐惧、 厌弃生命力的温和禁欲主义 ,决定了屠格涅夫创作的基本面貌:均衡、 节制、 典雅 ,作品中的一切都是单纯的 ,透明的 ,符合规则的 ,有人称之为古典式作家 ,是精到之论。这种古典式体现在:小说情节简单 ,每部作品只集中刻画一个人物 ,正与邪 ,善与恶 ,美与丑的矛盾与斗争 ,清晰明了 ,故事的发生、发展、 高潮、 结局安排得丝丝入扣 ,因果相连 ,绝不会错乱和旁逸斜出。反映的生活面狭窄 ,色彩单一 ,很少去揭示生活的丰富多彩和内在的矛盾冲突。只是撷取一朵浪花 ,水面以下的鱼龙混杂 ,泥沙俱下 ,被忽略了。他笔下的人物性格单一 ,没有注意到人的复杂的情欲、 非理性的冲动 ,只写心理活动的结果— — — 人物的行动 ,而不对心理过程本身进行冗长的分析。众所周知 ,屠格涅夫作品中反复出现哈姆雷特式和堂吉诃德式两种对立的性格 ,体现了他一个重要的艺术气质:敏锐地发现社会生活发展的新动向 ,及时地反映时代特征。屠格涅夫作品中还反复出现少女和少妇两种对立的性格 ,反映出他艺术气质的另一个特征:温和的禁欲主义。前者是屠格涅夫有意识的艺术追求 ,后者是这个贵族知识分子的天性 ,一个是外在的 ,一个是内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