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出席一个美国专业剧团公会主办的研讨会。主持的两个专家,一曾多年为美国政府艺术基金总部巡回表演部门的总裁;另一也多年为世界著名的尤金奥尼尔戏剧中心行政总管。
换句话说,他们在美国剧坛久居领导地位。三数年前,鉴于美国剧坛面临剧变,特别辞去他们的高职厚薪,到全国各地召开研讨会议,帮助大小专业剧团应变。大众入了座,两位专家环视四周后说:“在座各位剧团领导人,过去十来年,美国经济,文化,学术,教育,社会福利,无一不在蜕变中。影响之下,没有一个艺团不面临危机。五年前我们第一次开办研讨会,与会的剧团中,半数的领导人表示意气消沉,立意转业。所以假若今天在座任何一位仍在为剧艺挣扎努力中,已经算是勇气可嘉,毅力出众,要深自庆幸了。”语虽敬人,但却说中在座各人心中澎湃交杂的思绪。短短一刻,似乎已为大家建立起声声相惜的情怀。
蓬勃三十年谈美国剧坛,当然离不开戏剧之都纽约的剧艺;而纽约的剧艺,也载然分成商业戏剧和不牟利剧运两大部门。两者其实历史都浅,不过百年。前者当然是世界剧坛,尤其海外游客所认识的百老汇,一向是个营利的行业。早年由商家以至爱剧艺的观众集资。家庭主妇及入息不丰老人家,都可投资数百美元,就可以协助把一个制作搬上舞台。冒的风险不大,所以一个剧季数十个新剧开锣,真可说百花齐放。编剧的演戏的也尽是磨练技艺的机会。今天剧坛的元老,就在当日这情况下造就出来。时至今天,百老汇一个歌舞音乐剧制作费达数百万美元,卖座至少一年才能收回成本,只有财雄势大的企业才能承担。
风险既大,就得要有稳打胜仗的打算,得聘用名字叫得响亮的演员及导演,或将布景做得金碧辉煌,出神入化,吸引全国以至全世界各地的游客,付上近百美元买一张戏票,大概抱着点入游乐场的心理,必得尽兴而返。近几年商业剧坛生意兴旺,只怕真正要找剧艺的,得向不牟利的剧坛去找寻了。
不牟利剧运年资更短。最顺利的年月,由二次世界大战后发展至七十年代末期成高峰。原由是战后四下大定,国民成家立业,百业大兴。
婴儿生长率也特高。二十多年后大城市里多的是这些受了高等教育,充满理想,重视艺术,富余资余闲的白裔年青人。欣赏诗歌绘画舞蹈音乐戏剧,是他们固有的生活情趣,不少成了不牟利剧团定期购下套票的观众,给剧团提供可靠的基础。国家及地方政府以至私营企业的艺术基金也纷纷成立,同时每个剧团有它的董事会,成员都是经济雄厚的商家企业家,为剧团供给可观的资助,让从事艺术的人可心无旁骛,专心创作。这些不牟利剧团的结构很简单,大的如今天世界驰名的林肯中心剧团,小的如几百个分布纽约市的小组织,成员都极有限,定期受薪。
有些只一个艺术总监加一两位志同道合的同仁,选定一季制作,便租凭戏院,公开招请导演设计,遴选演员。演员公会希望成员能有机会不断在舞台上磨练自己,所以也设计了一个很可行的形式:任何制作用的剧院不超过一百个座位,入场卷不超过十二美元,演期不逾十二场,演员便必需分文不收,只受车资,换取上台面对观众及剧评家的机会,希望得一篇佳评,日后平步青云。这个方法证明十分可行,所以今天单在纽约市内,便有几百个这样的剧团,分布在大剧院,教堂地窖,危楼小室,货仓一角。每个制作花费可大至数十万美元,也可几千元,就可上演一场戏。它们包括长驻堂然皇然的林肯中心,每个制作一出戏票便由持有套票的观众抢购一空的剧团,语言各异的犹太,菲律宾,西班牙,菠兰等各裔剧团,还有小小专为在北美介绍中国作品的长江剧团。
十五年剧变但是九十年代的美国,不论从艺术或经费角度来说,再不是从事艺术者的乐园,主要因素包括下列各项:
一、经济实况:
八十年代开始,在总统领导下,经济政策改向,漠视收支不平衡,国债累累。
十余年来,联帮政府从一向拨予福利事业及不牟利事业资助中削减款项逾二百亿(200 bil2lion s)但国民对福利的需求不减,甚至因人口老化,亟需日增。福利事业失了政府资援,也向大企业大基金求助。于是跳舞演戏画画的发现自己竟跟办老人福利,医疗研究,开设图书馆的,争着同一杯羹。民生还没解决好,似乎难有足够的理由,去支持艺术事业。于是艺术家一向得的资援,一落千丈。
二、人口结构:
七十年代培养成剧团特殊的结构,靠董事局有财有势,保护着旗下的艺术家,外面还有大批忠实的观众支持。时至今天,财雄势大的企业要应付各方不断涌来的申请,难以再予任何艺团足够的支撑。当日年青的白人已逾中年,大多移居郊区,或至退休胜地养老去。每年认购套票的观众大减。城市里多裔种族尝试着和平共处。但对剧艺的看法和对艺术的支持,完全是另一回事。剧团特有的结构,变得行不通。有还挣扎求存的,总觉得若能更尽力,或能请到一个更出名的更富裕的大人物做董事,就可渡过难关,而不谋求彻底更新的方法。变得跟世界级舞团乐队负债数以百万计的一般,欠债累累。
三、教育重点:
过去十多二十年,随着价值观念的更移,家庭结构的崩溃,对清高情操的追求已成往事。跟着而来两三代受教育的学子,没有接受过任何艺术课程的训练。他们的生活中再没有典雅的音乐,潇洒的文学,浪漫的书画。
换句话说,学校再不为未来培育各门艺术的观众听众。眼看剧艺的观众随而减少,不断老化,使人气馁。
四、政见更移:
言论自由虽然是美国宪法里小心为人民珍惜保护的权利。立国以来的教育,主要在训练每个公民自己用脑筋建立独立不群的见地。但社会近年保守派人士抬头。尤其在某些宗教流派,成员以侪世救国为己任,但愿社会上人人思想一致,循规蹈矩,有条有理。对致力创作,寻求新领域的人很有戒心。保守派人士不单在政坛叱吒风云,在地方政府上下各阶层,尤其在社区,学校,街坊,会所,非常活跃。换而言之,这是一个全国性普遍的倾向。他们质疑簇新的看法,抗拒艺术家的独特言行。几年前国家艺术基金会资助几个前卫得可以的艺术家,使这些卫道之士大发雷霆,认为这些人滥用自由。
政府拨用纳税人的钱,去资助他们有伤风化,不堪入目的作品,简直岂有此理。这个争论一直没有平息。最近政界最高权威,更倡议不如索性将国家艺术基金会一笔勾销,把钱改用在福利事业上,等艺术家自生自灭。这一来,从事剧艺的人更艰困了。
戏剧制作过程的社会建设功能从事不牟利戏剧,本来就不是成名致富之道。如今情势如此险恶,有谁愿意坚持下去呢?
参与研讨会的各人,彼此相顾,默然微笑,似乎觉得没有解释自辩的需要。也许我们爱剧艺够真够切,正如一个执笔作画的,或一个提琴奏乐的人,是出自一种创作的行动,要抒发分享某一种情操。从事剧艺,不论写剧的,导演的,演出的,突然有一刻跟观众建立交流,同时心里一动。这一刹那,就足够说明年年月月默默挣扎不舍的由来。又也许我们体会到正因社会演变到目下的情况,所以比任何一个年代都需要剧艺。
不单因为剧艺会带给我们某一个富影响力,言之有物的作品,而是因为剧艺在我们来说,不单一桩工作,而是一界心境,一种态度。抱着这种心境态度去参与每一个戏剧的制作,工作过程本身是有培训神灵,建设社团的功效。甚至可以说跟其他行业相比,它的功效似乎特别显著和直接。且由我们细细审视,戏剧制作过程的社会建设功能:
一、专业技才与纪律:
好的戏剧,要求每一个部门的参与者具实在的知识和一定的纪律,否则戏不成戏,又或只成业余玩票。有些别的行业,就算一窍不通,都可靠特殊关系安排一官半职,白拿薪金不做事,享有平常人享用不到的特权。不懂戏剧的,总不成跑上台去开口唱戏念台词,观众可以使他一下子脸就挂不住。导演设计以至后台每一个部门,都有一定的要求,没谁可以不身体力行。当然,大戏班子正如任何庞大的组织,都可养着一些无所事事的闲人。但美国剧团都非精简不可,导演,设计,后台助理及一等工作人员,都为每个制作公开招请回来。那就是说,剧团按有限的资源,精选延聘最优秀的人才,在六个至八个星期内把一个作品搬上舞台。
参加一个戏演出的,律己更要严格。在没开始排练之前,担当大角的先腾空数月,潜心锻炼身体。开排之后,每天工作八个小时。卖座的戏可以一演经年,每周八场;每场都得在顶峰状态,不能欺场。开演之后,监制又随时可以召集重排细修。所有会亏损精力的坏习惯如吸烟,酗酒,夜生活,都得一扫而空。这是行规,毫无妥协的余地。记得多年前好莱坞天皇巨星德斯丁荷夫曼在百老汇演阿瑟米勒的《推销员之死》。他觉得在三个多小时的戏中扮主角,负荷极重,所以跟监制妥协,每星期只演七场。最权威的《纽约时报》写剧评的时候,顺便骂他:“气力不济,不要入这行。”
二、目的明确清晰:
一个好剧本放在有能耐的导演手里,可以有许多不同的诠译。最后在舞台上出现的,可今可古,可以很自然实在,又可以抽象诗意,带引着观众从不同的的立场去观赏。导演甚至可以引领着参与制作的各人,在六个星期排练的过程中,作不同的试验。但试验也有它内在的准则。制作不能方向不明,意向不清;也不能欲说还休,卖弄玄疑。真正的意向和目的也不能是几个有特殊阶级的人的专利品,其他的成员只在瞎猜,盲从附和。否则参与者无所适从,费时失事。过程中要参与发表的意见,也成无的发矢。日后这样一台戏搬上舞台,会教观众莫明其妙。
三、上下内外致力沟通:
剧艺本来就是一门综合艺术,集文学,书画,设计,音乐,舞蹈等各艺之大成。在种族多元化的社会,还加上族裔宗教年龄背景的分歧,最终的目的以至创作过程中,每一个步骤,都有赖恒常上下内外沟通,各部门步履才可一致。位于领导地位的导演和监制,最理想的做法,自然是采取统理或统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