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幻想：世纪末的思维探险与艺术拓荒
杨鹏
内容提要 】
幻想与现实，是文学的两个基本端极。运用幻想的、非现实的因素构成艺术形象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学现象。中国曾是一个幻想文学大国。但在当代文坛，幻想文学却处于一个被冷落的尴尬位置。
本文通过对90年代为数不多的幻想小说进行的总体关照，对其具有代表性的文本进行的叙事分析发现：１、90年代的幻想文学作家们对存在进行了一次探险，向读者展示了人的异化及另一种生存图景。２、在叙事方面，幻想小说异军突起，开拓了一片小说新空间。３、在幻想美学方面，90年代的幻想小说自有其美学的独特性与完美性。由此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１、幻想文学是一种具有强大审美穿透力的文学，它在中国文坛应有其一席之地。２、幻想文学是一个尚未充分开发，具有很大文学潜力的文学品种。这一领域将是21世界中国文学发展的一个崭新的空间。
小说考察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而存在不是既成的东西，它是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是人可能成为的一切，是人可能做的一切。小说家通过发现这种或那种人类的可能性，描绘出存在的图形……小说家既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先知，而是存在的探险家。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第45～46页
引言：失落的缪斯
现实与幻想，是文学的两个基本端极，是文学赖以飞翔的两只坚韧的翅膀。幻想文学和写实文学，本应如太极八卦图的阴面和阳面，是文学缪斯的统一的、相互融合的、不可分割的两个部分。但是，中国当代不少作家的写作命运却终结在生活的表层经验里。他们往往缺乏"异想天开"的能力，无力在具体琐屑的写实之外为读者提供新颖奇异的审美体验，从而提出和洞悉生存本相的新视角、新空间。"子不语怪力乱神"的祖训，在将写实文学扶为"正室"的同时，又把幻想文学打入了冷宫。幻想文学这一蒙着神秘面纱的缪斯，在我们这个时代，像灰姑娘一样被冷落了。
运用幻想的、非现实的因素构成整体的艺术形象体系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学现象。古希腊、罗马的神话奠定了欧洲文学发展的坚实基础；浪漫主义文学运动使诸神、精灵和魔鬼各领风骚；但丁、歌德、莎士比亚等天才作家用不同语言描绘着天堂、地域、鬼魂；现当代作家，如博尔赫斯、卡夫卡、马尔克斯……等继承了前辈的想像力，并将其发展为真正的逼视存在。他们的幻想文学作品都包含着内在的与存在相抵触的形式体验。他们完成了对一个时代精神真相的象征，并将他们创造的幻象指证为真实。
中国也是一个传统的幻想文学大国，非现实因素的广泛运用是我国古代艺术形象构成最重要的特点之一。幻想文学的产生，先于写实文学数百至上千年。鲁迅在追究小说起源时说过，"考小说之名，最古见于庄子所说的'饰小说以干县令'……至于现在一班研究文学史者，却多认为小说起源于神话。"神话之后，便有了传说。再后来，由于巫术、宗教迷信的兴盛，又有了志怪、传奇、神魔等内容的故事。(1)而严格的写实小说的产生，是从宋朝开始的。幻想可谓写实文学的鼻祖。在中国，幻想小说（主要是神怪鬼狐小说）一直是古典文学的一大主流。从魏晋之《列异传》、《搜神记》到后来的《西游记》、《聊斋志异》、《镜花缘》，构筑成了中国古代绚烂夺目的幻想文学景观。近现代以来中国的幻想文学出现了一段空白，（虽然老舍的《猫城记》，鲁迅的《故事新编》可谓中国现代幻想小说的滥觞。但它们的存在毕竟是少数。）大概与社会贫困的现实及令人窒息的政治环境对人的压迫有关。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为生存而奔波，文学也围绕着个人的生存与政治需求团团转，无力展开想像的翅膀。幻想文学在中国令人遗憾地停滞与缺席了。
新时期以来，随着国外各种流派文学的引入，人们心灵空间的空前解放，美学的多元化，文学功能的丰富及高科技的普及运用，幻想文学虽然没有作为一个文学潮流被提出来，却的确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尤其是90年代以来，许多以现实主义创作为主的作家们不约而同地开始了幻想小说创作，出现了一批高质量影响较大的现代幻想小说。这些作品形成了当代文学的一股潜流，即现代幻想小说潮流。
最先震动文坛的是梁晓声的《浮城》，影响最大的是乔良的《末日之门》。90年代涌现出来的幻想文学佳作还有毕淑敏的科幻小说《教授的戒指》、吴若增的神话现实主义小说《大鸟》、《青蛇》，朱苏进的军事幻想小说《四千年前的闪击》、《祭奠星座》、斯妤的荒诞小说《出售哈欠的女人》等。另外，还出现了中国
以前所没有的幻想小说品种──现代幽灵小说， 如彭懿的《与幽灵擦肩而过》等。这些作品现代主义精神较80年代减弱，现实主义精神增强。一些作品貌似荒诞，反映的却是当下的、现实的生活。在叙述策略上，也采取了一种比较容易为一般读者所接受的传统叙述手法，因而更具有可读性。
90年代的幻想小说间接地吸收了神话、童话、欧美科幻的质素，整体或部分地借用非现实的情节或框架，表现当下时代的现实生活。这些作品从数量上讲，在当代文学的比重相当少，甚至是微乎其微的。但在艺术性上，它们却达到了一定高度，作出可贵的探索。这些作品不仅为读者提供了新颖独特的审美体验，更主要的是他们从一个全新的视角去逼近和洞悉了人类生存的本相，即存在。幻想小说的丰收，是作家在世纪末对存在进行的一次探险。本文旨在对90年代的幻想文学进行总体关照，对其具有代表性的文本进行分析，从这些文本的内涵、叙述艺术、审美形态、创作得失等方面进行分析与总结，肯定幻想小说的价值，强调新思维，新视角，放眼21世纪的文学空间。
一：逼视存在：世界的幻化与另一种生存图景
米兰．昆德拉曾说："无论情愿与否，每一部小说都要回到这个问题：人的存在是怎么回事？"(2)"小说考察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而存在不是既成的东西，它是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是人可能成为的一切，是人可能做的一切。小说家通过发现这种或那种人类的可能性，描绘出存在的图形。"(3)幻想文学正是依靠一种"梦的叙述"，即想像，来摆脱理性的控制和对貌似逼真的关切，进入理性思维所不能抵达的风景中去冒险，从而清醒地审视存在。在这一点上，它同叙述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写实文学相比，具有同样的优越性，同样可以逼近存在。对于作家而言，要真正的逼视存在，就必须具有对存在的想像力，即精神想像力，如普鲁斯特对时间的想像力，博尔赫斯对迷宫的想像力，卡夫卡对地洞的想像力，都包含着内在与此在相抵触的形式体验，它们完成了对一个时代精神真相的象征，它可以创造幻象，并有能力指证它为真相。如卡夫卡那些被奉为幻想文学经典的小说《城堡》、《变形记》、《审判》等，就是把不受控制的想像与对存在的清醒审视融合为一体，完成了对现代世界最清醒的凝视。
90年代中国的幻想小说作家们就是以小说为一块精神飞地，在那里，任想象像梦中一样爆发，并且，让小说自由地突破看似不可逃脱的逼真的律令，从而描绘出了这个格外浮躁、动荡不安的时代下人的异化、潜藏于人类社会的巨大危机……从而使我们看到了日常生活虽然没有发生但可能发生的另一种生存图景。
下面，让我们从几个代表性的文本来看一看90年代的幻想文学是如何通过幻想向我们揭示人的异化与另一种生存图景，从而完成对这个时代精神真相的象征。
１、《浮城》：中国九十年代的"清明上河图"。
２、《末日之门》：动荡世界的幻象。
３、《大鸟》现代文明外衣下人的异化。
４、《出售哈欠的女人》：幻象里的真实
从以上四个颇具代表性的文本中，我们可以看出，90年代作家们的幻想小说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作家们充分发挥各自的精神想象力，在现实生活的基点上去制造幻象，并依靠这些幻象摆脱了理性思维的拘绊，去探索，发现人类的种种可能性，描绘出一幅又一幅存在图形，从而以清醒的目光对社会、人生命运进行真正的、有意味的审视，逼近存在，走进存在，超越存在。这些作家对存在的探险无疑是成功的。他们的探险实际上也是思维的探险，是对传统的拘泥于现实的思维的反动，是对文学新思维的创造。那么，作家们的现代幻想思维是通过何种的叙述策略和叙述方式体现出来的呢？
二、幻想与叙事：开拓小说新空间
福斯特曾断言："小说就是讲故事。"(13)但是，小说之所以成为小说，并不只是通过讲述一个好的故事或塑造一个生动的人物来传达作家的审美理想，更重要的还在于，它必须能充分地调动叙事本身，即调动叙述者、叙述视角、时间、空间、语调……等等这些因素进行广泛的协调与组合。90年代的作家们是如何利用幻想文学这种独特的文体来对社会、人生、命运进行真正的、有意味的审视？他们采取了什么样的叙述策略表达出一个民族对客观世界深刻的感受力？他们又是以何种方式去开拓幻想文学这片至今被人忽视的小说新空间呢？下面，我们将从写作手法、叙述视角等方面讨论这个问题。
１、神话、科学及其他非文学因素的引入与融合。
２、叙述视角的选择与人物视点的交叉移位。
三、形而上的寻觅与形而下的针对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说："无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