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河东柳氏家族是刘宋时期新起的雍州地方武力强宗,奠定其家族基业的第一位关键人物是柳元景。此后,其家族人物皆能依附新朝,追逐功名,与世浮沉,以保持其家族之荣显。柳氏人物重视孝义,宗族意识不断强化。随着社会政治地位的上升,其家族显支受到了高门士族社会文化习尚的影响,其门风迅速雅化。齐、梁之间,柳世隆及其子孙多擅长玄谈、文学、弹琴和棋艺等,皆具名士气质,家族亦为高门士族社会所接纳,成为新兴门第的突出代表。
Abstract:The Hedong (a part of today’s Shanxi Province)Liu clan rose as a local power known for its military might in Yongzhou during the Song Dynasty of the Southern Dynasties.The key figure in the clan’s prosperity was Liu Yuanjing,whose descendants were all able to serve new rulers to pursue fame and interest so as to maintain the prosperity of the clan.The Lius attached importance to filial duties and the sense of clan was constantly strengthened.With the rise of social status,the outstanding branches of the clan were subject to the influence of aristocratic social and cultural fashion and soon became known for their artistic taste.During the Qi Dynasty and Liang Dynasty of the Southern Dynasties,Liu Shilong and many of his descendants were good at chatting,literary creation,playing Chinese zither and playing chess and had the air of celebrities.So the clan was accepted into aristocracy and became an outstanding example of new clans.
河东柳氏是中古时代地位显赫、影响很大的世家大族,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其家族支系甚多,颇为繁杂,其中主要以“西眷”与“东眷”二支最为显赫(注:对河东柳氏家族,以往学界已有所研究,专题论文主要有张灿辉先生《南朝河东柳氏家族研究》(刊于《晋阳学刊》1995年第6期)和韩树峰先生《河东柳氏在南朝的独特发展历程》(刊于《中国史研究》2000年第1期);另,陈琳国先生《论南朝襄阳的晚渡士族》(刊于《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1年第4期)也涉及河东柳氏家族的情况。以上诸文对柳氏在南朝时期家族地位的变化及其影响皆有考论,也牵涉到其门风问题,对本文多有启发,深表谢忱之意。不过,本文专题考察作为晚起寒门武力强宗代表的柳氏在社会地位提升后其门风的变化问题,侧重点有所不同。)。 关于柳氏兴起之渊源及其主支之由来,《新唐书》卷七三《宰相世系表上》载:
柳氏出自姬姓。鲁孝公子夷伯展孙无骇生禽,字季,为鲁士师,谥曰惠,食采于柳下,遂姓柳氏。楚灭鲁,仕楚。秦并天下,柳氏迁于河东。秦末,柳下惠裔孙安,始居解县。安孙隗,汉齐相。六世孙丰,后汉光禄勋。六世孙轨,晋吏部尚书。生景猷,晋侍中。二子:耆、纯。耆,太守,号“西眷”。耆二子:恭、璩。恭,后魏河东郡守,南徙汝、颍,遂仕江表。……平阳太守纯生卓,晋永嘉中自本郡迁于襄阳,官至汝南太守。四子:辅、恬、杰、奋,号“东眷”(注:对于河东柳氏“东眷”、“西眷”之南徙时间问题,存在不少可疑之处。韩树峰先生前揭文中经过翔实的考证,指出柳卓不可能在西晋末永嘉之乱中南迁,当时柳氏人物仕于后赵等胡人政权,直到十六国中期“秦赵丧乱”时才南迁的。他说:“西晋灭亡以后,河东柳氏的主体并未南渡,而是分别仕于不同少数民族政权。从柳纯、柳耆、柳恭的仕宦情况看,属典型的地方豪强。至秦赵丧乱,河东柳氏和中原地区的其他民众一样,南下避难。只是与其他大族南迁不同的是,柳氏南迁,分为两路,西眷柳恭一支迁于汝颍,东眷柳卓一支则迁于襄阳。”因此,柳氏属于晚渡之北方武力强宗。)。
由此可见,柳氏自秦、汉定居河东解县,仕于汉、晋,成为地方豪族。两晋之际,诸胡南进,中原失据,北方士庶大规模南迁,河东柳氏也有房支南移,柳卓则为柳氏“东眷”的开创者。不过,尽管柳氏在永嘉之乱时期早已南迁,但长期隐埋未显,直到刘宋才浮到历史前台。此后,柳氏家族英俊辈出,其家族文化风尚也随之发生了深刻转变,成为南朝时期新兴门第的杰出代表。本文对柳氏“东眷”家族门风的主要特征及其变化略作考论,从一个侧面透视南朝时期的社会变革。
一、“起自将帅”与世为功臣:南朝时期河东柳氏代表人物之尚武及其家族地位之提升
关于河东柳氏“东眷”在江南的传承情况,《宋书》卷七七《柳元景传》载:“柳元景字孝仁,河东解人也。曾祖卓,自本郡迁于襄阳,官至汝南太守。祖恬,西河太守。父凭,冯翊太守。”诸人并无显赫的官位与业绩,其家族南迁后何以长期悄无声息呢?这显然与其家族之门第及其南迁后的侨居地密切相关。南朝中后期特别是隋唐时期,当时人皆视河东柳氏为高门士族。不过,柳氏“东眷”之高门化是有一个发展过程的。从柳卓南迁选择襄阳为侨居地及其代表人物的仕宦情况看,这一家族原本之门第应该属于地方豪强或“将门”的范畴,其门风的显著特征是崇尚事功与武勇。
陈寅恪先生指出,永嘉年间北人南移避难大体可分为两条路线,“一至长江上游,一至长江下游,路线固有不同,而避难人群中其社会阶级亦各互异”。以最典型的长江下游为例,“其上层阶级为晋之皇室及洛阳之公卿士大夫,中层阶级亦为北方士族,但其政治社会文化地位不及聚集洛阳之士大夫集团,……大抵不以学术擅长,而用武勇擅战著称,下层阶级为长江以北地方低等士族及一般庶族,以地位卑下及实力薄弱,远不及前二者之故,遂不易南来避难,其人数亦因是较前二者为特少也”[1]。从当时不同社会等级移民的地理分布看,其最上层一般聚集于都城建康及其周围地区,后来有些房支移居浙东一带;其中层尚武集团主要居住在以京口为中心的晋陵地区;其下层则散居于江南各地,与土著杂处,并逐渐被同化。而在长江上游地区,南来移民主要集中在以江陵为中心的荆州地区和以襄阳为中心的雍州地区,这两个地区的民风颇为不同,有“江陵素畏襄阳人”的说法。陈寅恪先生以为居住襄阳与江陵之南来北人之社会身份不同,其情形大致与长江下游移民的类别相似。他指出:
西晋末年中州扰乱,北人莫不欲南来,以求保全,当时具有逃避能力者自然逐渐向南移动,南阳及新野之上层士族,其政治社会地位稍逊于洛阳胜流如王导等者,则不能或不必移居江左新邦首都建业,而迁至当日长江上游都会江陵南郡近旁一带,此不仅以江陵一地距胡族势力较远,自较安全;且因其为当日长江上游之政治中心,要为占有政治上地位之人群所乐居者也。又居住南阳及新野地域之次等士族同时南徙至襄阳一带。其后复值“胡亡氐乱”,雍、梁流民又南徙而至此区域。此两种人之性质适与长江下游居住京口晋陵一带之北人相似,俱是有战斗力之武人集团,宜其为居住江陵近旁一带之文化士族所畏惧也[1]。
可以说,长江上游之江陵与襄阳为两个移民区,同时也是两个文化区。河东柳氏南迁后定居于襄阳,这表明其家族之社会地位偏低,无法进入江陵地区,更不要说东下建业了。
从柳氏南移后在东晋的仕宦情况看,其代表人物官至地方郡守,可以肯定其为士族,不过其履职之地多为边防地区,显然为高门士族所不乐为。此外,从柳氏家族文化风尚看,东晋以来,襄阳之地成为南北对抗的缘边之地,雍州地区民族杂居,生活在这一地区的大族,在精神气质上更多地表现出尚武好斗和重视事功的气质,从这一角度看,柳氏无疑是地方武力豪强。因此,在当时高门文化士族掌控军政大局的背景下,无论在地域上,还是社会地位上,河东柳氏无法进入门阀社会的高层。对此,《南史》卷三八《柳元景传》记载的一则故事颇能说明这一点:
元景少时贫苦,尝下都至大雷,日暮寒甚,颇有羁旅之叹。岸侧有一老父自称善相,谓元景曰:“君方大富贵,位至三公。”元景以为戏之,曰:“人生免饥寒幸甚,岂望富贵。”老父曰:“后当相忆。”及贵求之,不知所在。
在传统门第社会的长期压抑下,柳元景作为“羁旅”武士,最大的愿望便是“人生免饥寒幸甚”,至于提升门第,则更无从谈起了。
然而,社会历史的巨变却给原本无望的寒门武力强宗提供了发展的机缘。就柳氏而言,关键性的奠基人物是柳元景,他是其家族南迁以来的第四代代表人物。柳元景之所以能够登上当时历史的前台,根本原因在于:刘宋代晋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东晋以来门阀政治的结构,寒门武将势力获得了更大的发展空间。特别需要指出,刘宋建国后,加强了对雍、梁地区的经营,使得这一地区的豪门将家在征服蛮族的战争中日益崛起。刘宋统治者在内外纷争中,不断利用这一地区豪族的军事力量驱逐戡乱,进而逐步影响到刘宋军政大局。关于柳元景早年的情况,《宋书》本传载:“元景少便弓马,数随父伐蛮。寡言有器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