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清少纳言在《枕草子》第三十五段中描写梨花时引用白居易《长恨歌》中的诗句“梨花一枝春带雨”,赞美梨花“无与伦比”的美丽。她在创作中突发奇想,有意无意地将美貌的中宫藤原定子与白诗中的杨贵妃作比。中宫定子因受中关白家意外衰落的影响而被迫离开皇宫,过着孤独与悲凉的生活。清少纳言出于对中宫定子的热爱和崇拜,在作品中没有直接去描写中宫定子及其一家所遭遇的逆境,但在记叙“木本的花朵”时,笔端无意中触及自己悲凉的心绪,并通过引用白诗将残酷的现实间接地表现了出来。
《枕草子》(M akuranososhi)(1000年前后)这部作品,是清少纳言(生卒年月不祥)根据自己宫中生活经验而创作的。清少纳言作为一地方长官之女,又有婚姻失败的经历,有幸入宫伺候一条天皇的中宫藤原定子,是她做梦都未曾想过的事情。清少纳言进宫当初,中宫定子之父藤原道隆任职关白(后人因之称他为中关白),兄长藤原伊周就任内大臣,可说是中关白一家处于繁荣的巅峰时期。清少纳言切身感受到此前一直憧憬着的宫廷之高雅与威严。她把对中宫定子及其一家的赞美和留驻心中所谓美好的事情一一记录下来,于是便诞生了日本第一部随笔文学作品《枕草子》。但是,由于“人世变得大案突起”(清少纳言259)①,历史的发展出乎了人们的预料。长德元年(995)四月,43岁的藤原道隆因病而亡,接着其子藤原伊周、藤原隆家因卷入对花山上皇的失敬事件等而被流放,瞬时间中关白家就步入了没落之途。中宫定子生下皇女美子后,于长保二年(1000)饮恨离世,年仅25岁。其间,清少纳言一直伺候在中宫定子身边,直至定子去世。但令人意外的是,中宫定子及其一家所遭遇的这些不幸事件,在《枕草子》中几乎没有被提及。众所周知,《枕草子》是一部具有宫廷文学性质的作品。因此,或许是作者为保持作品颂扬宫廷的一贯性而不愿提及中关白家不幸的一面。尽管如此,我们从作品的有关场面描写与人物对话中,仍然隐约地感觉到作者的笔端无意中触及了中宫定子的孤独与不幸。而且,与作品中的不少章段受到来自中国文学的影响一样,这一方面也跟白居易(772-846)作品的受容存在着很深的关联。关于《枕草子》中的白诗受容问题,上个世纪以来日本学者有过多方面的论考,其中既有论及该作品中的一些章节出典于白居易诗文方面的考察,也有涉及到通过引用白诗反映清少纳言高超的汉文学素养与聪明才智方面的内容。本稿拟以《枕草子》第三十五段“木本的花朵”为例,通过考察白诗对该作品的影响,分析中宫定子悲运产生的背景和根源,进而探讨这部作品的文学特质。 一、“木本的花朵”章段中“梨花”的描写特征清少纳言在《枕草子》的跋文中写道,“这本小册子是我在无所事事时将我眼中所见、心里所想的那些奇事,怀着不会有人看它的心情写就的”(468),“从草木之花写到昆虫,……只将完全嵌于自己内心的印象很深的事和人们谈论的歌物语与人间像,以及有关风雨霜雪等情景写了出来”(468)。在这里,作者“眼中所见、心里所想”的所谓“草木之花”,可说是她描写的众多素材中最具代表性的东西。它集中体现于第三十五段“木本的花朵”这一章段中。《枕草子》由约三百个章段构成,从内容上大体可分三类,即类纂性章段、日记性章段和随感随录性章段。“木本的花朵”属于类纂性章段。在这一章段中,作者列出了从春季到夏季依次开放的七种花朵,即梅花、樱花、藤花、橘花、梨花、桐花、楝花,并通过细致周到的观察,将自己独特的感觉与联想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当描写到梨花时,作者这样写道:“梨花是人间最令人扫兴的尤物。即使它放在显而易见的地方,也不肯将写得漂漂亮亮的书信与梨花挨在一起。人们见了一张毫不可爱的脸,便拿此花做比,倒也没错。那花色,看在眼里,毫无价值。然而,在西土唐朝却视之为无上奇葩,还作了一些汉诗。话虽这么说,但我想:它果真有什么非凡之处吗?便硬着头皮一瞧,花瓣尖上似乎有点似幻似真的妖艳之美。杨贵妃见玄宗之御使时哭了。有诗将其悲容比作‘梨花一枝春带雨’,我想,这恐怕非同小可吧!令人感到绝妙,无与伦比”(87)。对照其它几种花朵的描写,可知作者对“梨花”采取了完全不同的叙述内容与表达方法。也就是说,对于梅花、樱花、藤花、桔花等,全部从视觉方位来描写,使用的篇幅也不多。反过来,对梨花的描写则视觉方面的叙述很少,使用的文字亦最多(几乎占该章段三分之一的篇幅),而且其大部分内容是通过引用白居易的诗歌来显示作者的汉才与智慧。在表现手法上,作者先对梨花采取了否定的态度,称梨花为“最扫兴的尤物”(清少纳言87),以至人们不愿意将书信系于其上(日本古人多将寄来的书信系在树枝上),甚至还把长相丑陋的人比作梨花。作者将世人对梨花的这种消极态度进行描述后,又通过自己的亲自观察,认为连梨花的颜色都“毫无价值”(清少纳言87)。但此后作者凭借“然而”这一转折连词,突然改变描写视线,说梨花在中国被视为“无上奇葩”(清少纳言87)。但她似乎仍然对梨花的“非凡之处”(清少纳言87)持有一定的怀疑,于是“硬着头皮”(清少纳言87)重新审视,终于发现花瓣尖上“有点似幻似真的妖艳之美”(清少纳言87)。紧接着通过直接引用白诗“梨花一枝春带雨”,为梨花进行百般辩护,认为它“非同小可”(清少纳言87),并高度赞美梨花“令人感到绝妙,无与伦比”(清少纳言87)。我们知道,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中多处引用了白居易的作品。从引用的形式上说,“木本的花朵”这一章段可说是直接引用的最典型例子。“杨贵妃见玄宗之御使时哭了。有诗将其悲容比作‘梨花一枝春带雨’”(清少纳言87),文中的诗句就是原封不动地引用自白居易脍炙人口的感伤诗《长恨歌》。
《长恨歌》是一部描写唐玄宗李隆基与杨贵妃恋爱的长篇叙事诗。这一节描写了相互深爱着的李、杨在现实中死别之后,无法再次相逢,从而导致杨贵妃对玄宗皇帝“绵绵无绝期”的思念。传说当年杨贵妃在马嵬被杀后,唐玄宗命令临邛道士施展法术追寻杨贵妃魂魄之所在,道士在蓬莱终于见到贵妃,并转达了皇帝的嘱托,贵妃听后感泣不已,其状被形容为“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容貌美丽的杨贵妃因无法再见到自己深爱着的玄宗皇帝而无比孤寂,忍不住泪流满面,此情此景,恰似春雨落到美丽的梨花枝头一般。清少纳言在“木本的花朵”这一章段中通过活用白居易的诗作,表达了自己对梨花的眷爱。然而,应该说作者并非无缘无故地去引用白诗。清少纳言在日记性的章段中,往往根据不同场合而恰如其分地引用与文章叙述内容和情景表达相协调的白居易的作品,充分显示自己的机灵与智慧。我们从“木本的花朵”这一类聚性章段里同样能够领略到作者的这种表现手法,即清少纳言通过引用“梨花一枝春带雨”,表达了当时中宫定子失落与孤独的心绪。也就是说,跟杨贵妃一样拥有美貌的中宫定子,其命运也跟当年的杨贵妃一样,无法自由自在地与自己深爱着的人相聚,从而不得不过着孤寂与凄惨的生活。那么,身为一条天皇中宫的藤原定子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呢?二、由盛及衰的中关白家正历元(990)年七月,藤原兼家死后,其长男藤原道隆继任摄政,接着成为关白。为巩固政权,藤原道隆采取了各种措施。那一年初,他把年仅十三岁的长女藤原定子作为一条天皇的皇妃安排入宫,并于同年十月立为中宫(相当于皇后)。正历三年(992)又把十九岁的次男藤原伊周由参议提升为权大纳言,两年后任命其为内大臣。另外,藤原道隆还把十六岁的四男藤原隆家擢升为权中纳言,使之加入公卿行列。清少纳言入宫伺候中宫定子的最初两年,是中宫定子在皇宫度过的最美好日子,同时也是中关白家处于繁荣的鼎盛时期。这一情形在《枕草子》第二百六十段中有较详尽的描写。然而,好景不长。长德元年(995)四月,中关白藤原道隆因病突然去世。在去世前一个月,藤原道隆由于病重无法继续主政,便从一条天皇那里弄到一份让藤原伊周接替自己的圣旨。但他亦明知这只不过是一份应急处方而已,因为两个胞弟即藤原道兼与藤原道长对自己处心积虑的人事安排一直心存不满,并早已对身后的政权虎视眈眈。不久,藤原道隆在对中关白家的前途充满忧虑与不安之中匆匆离世。藤原伊周依仗其妹中宫定子受到一条天皇的宠爱,加上每天不间断地进行祈祷,盼望着自己继任关白的圣旨早点下来。但在这关键时刻,一条天皇却做出了让藤原道兼继任关白的决断。这是因为藤原道兼在当年规劝花山天皇退位、协助一条天皇即位方面立下过汗马功劳。然而,这时也发生了令人意外的事态。刚掌握天下政权的藤原道兼,因受当时流行温疫的袭击,继任关白不及十天,便溘然而逝,只留下“七日关白”之名。其后的政权就变成了伊周与道长俩叔侄间的争夺。这场激烈的夺权之争却在短时间内有了结果。由于藤原道长得到一条天皇之生母藤原诠子的鼎力支持,在藤原道兼死后的第三天便接到担任内览的圣旨。一个月后,藤原道长越过内大臣藤原伊周而就任右大臣,从而成为氏族长者。但是,藤原伊周并不想轻而易举地将政权拱手相让。不久,他在一次公卿会议上与藤原道长发生争执。以此为导火线,几天后其胞弟藤原隆家一方的随从与藤原道长的随从发生斗殴,并导致后者出现伤亡。与此同时,藤原伊周的外祖父高阶成忠指使阴阳师对藤原道长进行大肆诅咒。就这样,双方之间在紧张的政治气氛中度过了长德元年。叔侄俩之争,刚进入第二年便以藤原伊周的失败而告终。可以说是因为藤原伊周的阴差阳错与胡乱勇谋使自己甘拜下风的。这年初春,当时藤原伊周跟藤原为光的三女有往来,而花山上皇跟其四女有情人关系,藤原伊周就把花山上皇的情人误认为自己的恋人,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藤原隆家。藤原隆家为吓唬和警告对方,便令自己的手下以箭射之。谁知飞箭射中花山上皇的袖子。雪上加霜的是,正好那个时候,病榻上的藤原诠子发现自己的寝殿里被放置用于诅咒的傀儡(玩偶),这一勾当被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