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
各个民族医学的身体理论有着较大的差异,其形成过程多不可考,但壮族医学却是一个例外。壮族医学是我国缺乏规范通行文字记载的民族医药中“第一个通过整理形成比较完备的理论体系,进入国家医师考试资格系列,具有医疗、保健、教育、科研、文化、产业体系等的民族医药”。这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医学定义,就该层面而言,通过发掘整理而成的、国家认可的标准壮族医学仅有30多年的历史。历史上缺乏壮族医药文字记载,可考据资料很少,所幸早期发掘整理壮医药的专家、医药工作者至今仍孜孜不倦地从事壮医药研究,这为我们提供一个非常好的机会,便于我们追访当时参与发掘整理工作的主要研制人员,了解具体情况,并获取翔实的资料。
早前有少数学者对壮医药知识的形成、内容做过研究。赖立里和冯珠娣从知识人类学角度讨论发掘整理壮医药过程中所生产的规范性知识与落在规范化之外的医疗实践以及两者之间相互交错互为生产(再生知识)的关系。在对教科书中正规知识的生产过程的部分阐述中,他们认为壮医理论是“学者们在了解理论与实践、哲学与常识之区别的基础上,对于各种流行的医疗实践,包括宗教、中医、西方科学、流行的说法和习俗等的总结”。然而,所谓规范性知识中的核心概念是如何具体形成,以怎样的范式作为标准,相关研究还很不够,这恰恰是本文关注的要点。这样的研究,可以为人们理解一种医学理论的形成方式提供一个现实的样本。
“三道两路”,指谷道气道水道、龙路火路。它是壮族医学理论体系中比较独特的概念、核心理论,也是壮医的病理生理观。根据前人的研究文献来看,黄汉儒首先明确提出“三道”“两路”概念,王柏灿在此基础上探讨“三道”“两路”学说在壮医学术体系中的具体运用情况,同时,他与吴小红将该学说作为一种病理观纳入壮医理论框架,并作为壮医理论体系的核心内容,宋宁则具体探究道路理论在临床实践中的应用并指出该理论是壮医理论体系的核心。除此之外,还有学者专门辨析“三道两路”理论,认为道路论是壮医学理论的特色内容,也有学者将壮医“三道两路”理论与中医的经络等理论进行比较,认为壮医学的道路理论与中医学的经络、三焦、气街、四海等论说有相通之处。“三道两路”学说作为壮医理论的核心之一,相关研究注重说明其内涵、地位与指导性等,但很少有人关注到这一理论核心本身的提出和取得核心地位的具体历史过程。
基于这样的背景,本文以壮医理论中的“三道两路”核心学说为考察对象,展示以黄汉儒教授为首的壮医药研究团队提炼、总结和确立壮医理论内核的过程,具体探讨“三道”“两路”说法通过何种方式、什么参照标准被联系在一起并构成理论核心,以及与中、西医学理论相比较具有何种关联等问题。
二、“三道两路”理论的建构背景
(一)壮医民间的“鬼神—巫医”解释
在中国的传统民族医药历史中,壮族医药一直占有重要地位。壮医药在历史上对本民族的健康发挥积极作用,至今仍是壮族地区群众赖以防病治病的有效手段之一。一直延续到自治区成立,广西由于地处偏僻的南方,经济、思想观念较落后,乡间的鬼神信仰居多,民间巫医相当普遍。
巫术文化在中国文化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巫文化的核心是信仰鬼神,而鬼神信仰对壮族医药有着重要的影响。汉人流官书写的文本中不乏对岭南地区风土民情的描述:病不服药,惟事祭鬼,或信巫鬼,重淫祀,从古然也。地方志有壮族地区巫医合一、巫医治病的记录,如《宜山县志》中写道:“獞人有病,多问神,神巫曰法童,又曰马奴。病者以禾一束,并鸡酒香木者至其家,神巫祷祝罢即身发寒噤,伏地,以口食禾,复坐于神座前,言病状及某鬼为祟,归祭,亦有愈者。故獞人信之。”⑥这里记述了壮族巫者给百姓看病、治病的过程,巫医认为生病是因为某个鬼在人的身体上作祟。壮族民间的鬼神—巫医之说历来存在并常见,绝大多数老百姓愿意相信巫医确实能够治好病。
甚至更晚近些,民间壮医用传统的鬼神说法来解释疾病的现象仍相当普遍。1986-1992年,壮医研究团队对广西的71个县市进行深度民间调查,发现有1/3的民间医生其治病形式、过程包含着鬼神信仰因素。壮医研究团队的领导者黄汉儒说:“壮族地区的巫医是比较盛行的,到现在为止还是有人信,认为是某个鬼神作祟,让人这里不通那里不通。但这些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却不能完全否定它的作用,我们认为可以作为一种精神治疗的方法,而不能作为一种理论来看待。”⑦团队中其他成员也认为巫医治疗有一定的疗效,最大作用是心理方面,“有些老太婆念个咒语什么的,这种情况是有的,她可能懂得一点用药知识,究竟是什么起作用呢。她(念咒语,说鬼神)应该是起到心理作用。以前在农村,这种现象还是比较普遍的”⑧。“历史上,巫医是存在的,是医药存在的一种模式。巫这个东西可以归为心理医学。做心理疗法的时候,会先给你喷一口水,然后再做法术”⑨。他们承认鬼神说法在民间壮医实践中普遍存在,也承认鬼神信仰对人的心理、精神起到安慰作用。鬼神观念之于民间医生运用,归根结底是医生通过想象试图解决病人与疾病关系问题的途径。我们曾访问一位民间医药实践者,他说道:“比如说你得病,有很多人去医院治不好的,回来之后就祭拜祖先。我爸爸是一个老壮医,他擅长治疗蛇伤,认为是鬼神引起的,蛇不会无缘无故地咬你,是鬼神在作祟。在基层,70%-80%的群众会找仙婆看病,可能不一定做法事,但是仙婆会告诉你去找哪个医生。”可见,在民间壮医实践中,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民间医生利用鬼神说法来给群众解释引起人体疾病原因的现象比较多见。
壮医药发掘整理工作伊始于20世纪80年代,处于国家鼓励、支持民族医药发展的大背景,宪法、民族区域自治法均对现代医药和传统医药发展做出了明确规定。民间壮医利用鬼神之说解释病事,自然不符合唯物主义的立场。事实上,壮医研究团队也秉承这样的观念,将鬼神之说置于理论范畴之外。黄汉儒说:“身体上哪些地方疼痛,就是挨哪个鬼作祟,我们不能将这些东西作为理论,要排除出去。”
国家现代医药事业要求医学的科学性。黄汉儒等人要建构一个具有现代意义的壮医理论体系,势必要将壮医理论知识放在现代医学的背景中进行考量。因此,鬼神—巫医之说尽管在现实中比较普遍地存在,但显然与唯物和科学的标准相左,不可能被收纳理论体系之中。
(二)“三道”与“两路”
除了上述说法之外,“三道”和“两路”在壮医药相关的历史文献中未曾出现,可以说,这是源于民间比较直观、具体的表述。
根据黄汉儒的回忆,“两路的说法是大新县的老壮医陆爱莲提出的。当时听说她经验非常丰富,连国外医不好的病人都跑到她那里去医治,玉林医不好的也跑到她那里去,我们就疑惑,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找她治病”③。陆爱莲的正骨之术受于其丈夫的父亲④,其对骨伤有比较独特的解释,“受伤了就是龙路火路受堵了,有瘀血在龙路火路上堵塞,所以路不通”⑤。其他地区也有类似的说法,但与陆氏说法相比显得不完整,黄汉儒说:“有的地方有龙路没火路,有些地方有火路没龙路,只有一路的说法。我做的工作就是把它们集中起来,就变得完整了……真正讲龙路火路的不到10个县。少是少,但是具有先进性。”⑥由此可见,龙路火路说法在全区内并非普遍,陆氏说法只是针对骨伤的简单而直观的说明,概念模糊、不完整,言者未能尽其说。
团队的成员绝大部分接受过中医的专业训练,他们能够很好地识别民间医生治疗经验、方法与中医的相关度。也就是说,他们的调研行动潜含着中医思维。中医学素来强调“不通则痛”“通则不痛”,认为疾病是由于道路气血运行障碍、阻滞不通而引起的,与民间壮医所提及的“两路”恰有相似之处。陆氏的解释模式,一定程度上符合人们的中医思维,然而无法详尽关于龙路火路在人体内运行、作用的机理,并且该说法局限于骨科解释范围,停留于对现象的直观描述,因而缺乏更高一层的理论提升。
至于“三道”,是壮族民间对于引起人体不适现象比较直观、朴素的一种说法,民间也并不多见。简言之,“吃饭就是谷道,呼吸就是气道,小便就是水道”⑦。壮语称谷道、气道、水道为“条根埃”“条啰嘿”“条啰林”,意思是吃饭的通道、气的通道、水的通道。显然,民间关于谷道气道水道的认识与人体中某些器官功能具有某种联系。“三道”说法缺乏文献方面的记载,根据对壮医研究成员的访谈,他们其实既不清楚“三道”的起源,也不能细数民间壮医明确使用此说法的具体情况。“三道”是壮医团队根据他们的理解所定义的归纳性概念。黄汉儒解释道:“湿气重,就要利湿,水道能利尿,壮医的药如车钱草都是利湿的,这些就是对水道的认识了。谷道,我们天天吃饭,可能会打嗝、呕吐、拉肚子,都跟这条道有关,所以凡是这一类的病都归到谷道病中。气道病,表现为咳嗽、气喘、吐痰。”⑧该说法基于物质实体解释人的生理、病机,从某种程度来说,似乎更符合现代西医的解释逻辑,这为壮医研究团队提供了一个理论设想的可能。对于它的成形,基本上被认为是团队后期整理的结果。
三、“三道两路”理论的建构与确立
(一)糅合:“三道两路”概念的归纳和提升
当今中国医学社会呈现出西医与中医以及其他民族医学并存的特征,其中,西医和中医是最主要的两支力量。西医是以近代科学理论为基础,还原论、系统论为核心的现代医学体系;中医则是以阴阳五行的整体观为基础,脏腑、经络等学说为核心的传统医学体系,两种不同医学导向不同主流的理论模式。壮族医学就是在西医和中医这两支强大医学力量中发展起来的。面对如此形势,壮医研究团队想要建构出一套拥有话语权的壮医知识体系,就不可避免地游走于两者之间。
“两路”最早用于解释骨